“方舟”的闸门无声滑开，内部恒定的人造光线涌出，将雷昊身上残留的矿井阴冷与外界暮色短暂地隔绝开来。他站在门口，身影被拉得很长，作战服上的污迹和破损在明亮光线下无所遁形，与他脸上那种混杂着疲惫、空洞与某种下定决心的凝重格格不入。
他没有预约，也没有通过常规渠道申请会面。只是凭借着之前陈末提供的临时权限，以及一种近乎固执的冲动，直接来到了这里。
陈末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或许他监测到了雷昊的接近。他依旧站在那面巨大的、流淌着无数复杂数据模型的主屏幕前，听到脚步声，只是微微侧过头，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了雷昊一眼，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视线又回到了屏幕上某个能量流动的模拟轨迹上。
没有寒暄，没有对刚刚结束的任务进行任何总结或评价，甚至没有对雷昊明显不佳的精神状态表示丝毫关切。空间里只有服务器低沉的运行声和数据流细微的沙沙声。
雷昊也没有客套。他走到陈末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去看那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图像和代码。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驱散胸腔里那股积压的、混合着血腥味和无力感的滞涩。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因长时间沉默和情绪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你是怎么‘看’到那些声波频率和结构弱点的？”
他没有说“谢谢”。感谢的话语在此刻显得苍白且不合时宜，甚至带着一种屈辱感——感谢对方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完成了他本该完成却惨败收场的任务？他做不到。
他也没有质问，没有宣泄失去战友的痛苦。那些情绪依旧在他心中翻腾，但他知道，在陈末这里，情绪毫无价值。
他选择了提问。一个最直接、最核心，也最困扰他的问题。
他问的是“看”，而不是“分析”或“计算”。因为在雷昊的认知里，那种精准到令人发指的操作，仿佛陈末不是在进行复杂的推演，而是像他透过狙击镜观察目标一样，直接“看”到了那些无形的声波和岩石内部隐藏的裂纹。
陈末敲击虚拟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第一次真正将目光完全落在雷昊身上。那目光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扫描一件物品，分析其结构和成分。
短暂的沉默后，陈末回答了，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自然现象：
“数据就在那里。声波的频率、振幅、谐波成分，岩石的密度分布、应力场、历史震动记录……所有信息都存在于探测器的读数、环境监测记录、甚至岩石本身的回声里。”
他抬起手，指向屏幕上那些对雷昊来说如同天书般的曲线和色块。
“你们听到了‘哀鸣’，我看到了频率图谱和其与生物信息素分泌的关联函数。”
“你们看到了‘岩壁’，我看到了内部裂隙网络和最大剪切应力面。”
“你们依靠经验和直觉判断风险，我计算概率和推演各种干预路径的后果。”
他的解释清晰、冷静，剥离了一切情感和玄学色彩，将一切都归结为可测量、可计算的信息。
“不是‘看’，”陈末最后总结道，目光似乎穿透了雷昊，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挣扎与困惑，“是‘读取’和‘处理’。你们被感官和情感过滤了大部分信息，而我，直接处理原始数据。”
雷昊站在原地，陈末的话语像冰冷的雨点，敲打在他那刚刚立起信念墓碑的心土上。他无法完全理解那些术语，但他听懂了一个核心意思：陈末所依仗的，并非什么神秘的力量，而是一种他们不具备的、处理信息的方式。
这种方式，摒弃了感官的局限，情感的干扰，直接触及事物运行的底层规则。
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而陈末，给出了一个基于逻辑和数据的、毫不掩饰的答案。
这看似简单的问答，却标志着一个关键的转折。雷昊没有愤怒于对方的“非人性”，也没有因无法理解而退缩。他站在这里，问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意味着他开始尝试去触碰、去理解那个曾经被他排斥和畏惧的、由数据和逻辑构成的世界。
他依然怀念那份热血与勇气，依然为死去的兄弟痛彻心扉。但他知道，如果不想让更多的“铁盾”和“山猫”倒在未知的黑暗中，他必须开始学习，用另一种方式去“看”待战场。
关系，在这沉默与问答之间，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从单纯的利用与被利用，戒备与疏离，开始转向一种极其艰难、却不可避免的……认知层面的碰撞与单向学习。雷昊踏出了第一步，走向那片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冰冷的理性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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