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那年夏天，雨下得邪乎。豆大的雨点子砸在房檐上，跟撒豆成兵似的。后院的梧桐树让风吹得直打摆子，树影子映在玻璃窗上，活像张牙舞爪的老妖怪。
死丫头片子，又往北楼跑！我妈抄起鸡毛掸子就往我后背上抽，跟你说了八百遍，那房子闹耗子，碰着老鼠药毒死你个缺心眼的！
我捂着火辣辣的屁股往家跑，边跑边嘟囔：谁家耗子会说人话...话没说完就被我爸狠狠瞪了一眼，他手里攥着的搪瓷缸子哐当砸在八仙桌上，茉莉花茶溅得满桌都是。
自打记事起，北边那栋二层小楼就跟长了獠牙似的。红砖墙上爬满爬山虎，黑黢黢的窗户像抠了眼珠子的骷髅。三伏天从那儿过都能起一身鸡皮疙瘩，更邪性的是每到子夜，总有个女声在窗根底下哼小曲儿，调门儿跟哭丧似的。
那天后半夜雷声震天，我缩在被窝里数羊。忽听得西屋门轴一响，我爸穿着着布鞋往北楼去。我光着脚丫子溜到门帘后头，瞧见我妈举着煤油灯，灯影子里她那张脸煞白煞白的。
十年了，该来的总要来。我妈嗓子眼跟塞了棉花似的，昨天我批作业，红钢笔水突然就变成黑的了...
我爸猛嘬了口旱烟，烟锅子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明儿去白云观请道长再来做场法事。当年那符纸怕是...
话没说完，北楼里突然传来一声，像是瓷盆摔地上的动静。我爸妈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煤油灯掉在地上，火苗子蹿起老高。
第二天下午，我蹲在灶火坑边扒拉烤地瓜。趁我妈去学校开会的空当，我从她枕头底下顺走了那串黄铜钥匙。钥匙环上还挂着个褪色的平安符，摸上去潮乎乎的。
北楼的门锁生了锈，钥匙插进去像锯木头似的。推开门那一刹那，霉味儿混着檀香味儿直冲脑门。堂屋供着尊褪了色的观音像，供桌上的苹果都烂成黑泥了。最瘆人的是墙上贴满黄符纸，朱砂画的咒文像干涸的血印子。
我顺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往上爬，二楼卧房门上横七竖八缠着墨斗线。梳妆台的铜镜蒙着层黑布，床上铺着大红的鸳鸯被，被面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活像被千根银簪子扎过。
芳芳…我的女儿…...一声叹息贴着后脖颈子飘过来，我回头看见镜子里慢慢浮出个人影。那是个穿红绸袄的女人，长发垂到脚踝，可脸却像蒙着层雾。她手指头刚碰到镜面，整面铜镜突然裂出蛛网纹。
我嗷一嗓子往楼下窜，却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那女鬼跟阵风似的飘到我跟前，这回看清了她的脸——跟我梦里见过的女人一模一样，右眼角有颗朱砂痣。
他们给你喂迷魂汤了？为什么你也要躲着我？女鬼的声音像指甲刮黑板，当年我怀你八个月，那对狗男女在教务室就...她突然剧烈咳嗽，嘴角渗出血丝，那血滴到地上竟开出朵朵红梅。
原来，这个女鬼才是我的亲生母亲！
外头突然狂风大作，符纸哗啦啦响成一片。女鬼的红袄子无风自动，她尖啸着扑向窗户：我要撕了他们的...话没说完，楼下传来开锁声。
我看见爸妈冲进来，我妈抄起供桌上的香炉就往女鬼身上砸：死了都不安生！当年要不是你非得告到教育局，能落得喝农药的下场？
女鬼突然暴起，长发像黑蛇似的缠住我爸妈的脖子。我不知哪来的劲儿，扑过去抱住女鬼冰凉的身子。
妈，不要！我带着哭腔喊出这声妈，女鬼浑身一颤。缠着我爸妈的黑发突然软下来，化作缕缕青烟。她转身看着我，眼里的血红渐渐褪去，露出双跟我一模一样的杏核眼。
芳芳...她手指虚虚抚过我脸颊，冰凉的水珠滴在我手背上，妈不该吓着你...她把我紧紧的搂在了怀里。
我爸已经双腿瘫软，不停的磕头道歉，嘴里反复嘟囔着“对不起，是我的错”，那个养了我十二年的妈，也已经失去了意识。
这时窗外一道惊雷劈在梧桐树上，女鬼的身影在电光中渐渐透明，她微笑着向我摆手，一点点从我眼前消失……
那天之后，北楼的符咒全揭了。我爸辞了校长职务，我妈...或者说养母，总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北楼自言自语“别掐我，别……”
今年清明，我在梧桐树下烧纸钱时，发现树根处冒出朵红梅，开得跟那年镜中血花一样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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