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中元二年，春寒料峭，洛阳南宫却笼罩在一股比严冬更刺骨的凝滞之中。皇帝的寝宫——宣室殿，往日虽庄严肃穆，尚存一丝帝王居所的生气，如今却只剩下浓郁不化的药味，以及一种生命烛火在风中摇曳将息的死寂。
刘秀的病，终究是到了药石罔效的境地。缠绵病榻数年，纵有天下最好的药材、最精心的护理，也难逆天命，更抵不过潜藏在龙体深处、经年累月的损耗与暗疾。他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肤色是一种不祥的灰败，往日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也浑浊不堪，唯有在偶尔睁开时，才闪过一丝属于帝王的、不甘又无奈的光芒。
郭圣通每日仍会按时前来，端坐于榻前，如同最忠诚的守望者。她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倾心相付、却又带给她无尽痛苦与背叛的夫君，这个她与之纠缠了两世恩怨的帝王，正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心中没有悲痛，没有不舍，只有一片历经狂风暴雨后、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释然**。
宫人、太医，皆屏息凝神，步履无声，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这一日，黄昏时分，刘秀的精神竟回光返照般好转了些许。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榻前跪伏的太医和近侍，嘴唇翕动，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音：
“传……太子，皇后……及……顾命大臣……”
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殿内众人心头一凛，皆知大限已至。内侍首领含泪躬身，疾步而出。
不多时，太子刘强匆匆赶来。他已年近三十，多年的监国理政，早已褪去了青涩，眉宇间是沉静的威仪与此刻无法掩饰的悲戚和凝重。他快步走到榻前，看着形容枯槁的父亲，眼圈瞬间红了，哽咽道：“父皇！”
紧接着，郭圣通也到了。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宫装，神色平静，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沉肃。她走到榻前，与刘强并肩而立，目光落在刘秀那张油尽灯枯的脸上，眼神深邃如古井，无波无澜。
随后，以大司徒邓禹、大司马冯异为首的几位核心顾命大臣，也鱼贯而入，无声地跪伏在御榻之下。他们都是随刘秀起于微末、共创江山的老臣，此刻个个面色沉痛，眼中充满了对旧主即将离去的哀伤与对帝国未来的忧虑。
宣室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刘秀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首先落在太子刘强身上。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期许，更有一种终于可以放下的疲惫。
“强儿……”他声音嘶哑，断断续续，“朕……朕将这大汉江山……交予你了……”
刘强重重叩首，泪洒衣襟：“儿臣……儿臣定当恪尽职守，勤政爱民，守护社稷，绝不负父皇重托！”
刘秀微微颔首，似乎想抬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却连这点力气都已失去。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了一旁静立的郭圣通。
那一刻，他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有依赖，有感激，或许，也有一丝深藏已久的、难以言喻的洞悉与了然。他看着她那张依旧美丽、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脸，看着她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却又将所有情绪完美隐藏的凤眸。
他知道，或者说，他隐约感觉到了。这些年来，他的病体缠绵，虽有太医尽心，虽有她看似无微不至的关怀，但他总觉得，似乎缺了点什么。缺了一种能真正扭转乾坤的力量。而他隐隐觉得，那种力量，或许就掌握在这个与他同床共枕近三十年、却始终如同隔着一层迷雾的妻子手中。
但她没有拿出来。
她选择了袖手旁观。
是恨吗？是因为阴丽华？还是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曾经的亏欠？
此刻，这些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必须为这江山，做最后的安排。他必须承认，并且借助这股他无法完全掌控、却深知其强大的力量。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郭圣通的方向，微微抬起了那只枯瘦如柴、不住颤抖的手。
郭圣通静静地注视着那只手，那只曾经执掌乾坤、挥斥方遒的手，如今却连抬起都如此费力。她的心湖，没有泛起半分涟漪。前世他冷眼旁观她与孩子们走向毁灭的一幕幕，如同冰冷的铁幕，隔绝了所有可能的柔软。
在刘强和顾命大臣们凝重的目光中，她缓缓上前一步，伸出自己冰凉而稳定的手，轻轻握住了那只垂死的手。
触手一片冰凉，带着死亡的气息。
刘秀的手猛地收紧，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死死攥住她的手指，仿佛要将最后的嘱托烙印进她的骨血里。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浑浊的瞳孔中爆发出最后一点灼人的光，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血沫的嘶哑，一字一句，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宫殿中：
“皇……后……大……汉……与……强儿……便……交……给……你……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胸腔中硬挤出来的，带着帝王最后的威严，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哀求的托付。
他将社稷，将继承人，将他刘氏的江山，正式托付给了她——这个他深知其能力与手段，或许也隐隐感知到其怨恨的妻子。
郭圣通感受着指尖传来的、那濒死之人力道惊人的紧握，听着那沉重如山的托付，脸上依旧是那副沉肃平静的表情。她没有落泪，没有悲声，只是迎着刘秀那最后的、灼热而复杂的目光，微微颔首，用一种清晰而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应道：
“陛下放心，臣妾……谨记。”
没有多余的承诺，没有虚伪的哀恸。只有这六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敲定了帝国未来的走向。
听到她的回应，刘秀紧攥着她的手，力道骤然一松。那最后一点灼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从他眼中消散，变得空洞、灰暗。他直直望着宫殿上方那绘着日月星辰的藻井，嘴唇微张，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再发出。
建武中兴的开创者，光武皇帝刘秀，紧握着皇后郭圣通的手，溘然长逝。
帝星，陨落了。
寝宫内，死一般的寂静维持了一瞬，随即，太子刘强压抑不住的痛哭声、顾命大臣们悲戚的叩首声、宫人内侍们此起彼伏的哀泣声，骤然爆发开来，汇聚成一片悲声的海洋。
而郭圣通，缓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自己的手，从那只已经冰冷僵硬的手中抽了出来。她的手背上，甚至还残留着刘秀用力过度留下的红痕。
她后退一步，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风暴眼中最平静的一点。她看着榻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看着痛哭失声的儿子，看着跪伏一地的臣子。
心中，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也没有失去丈夫的悲伤。
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虚**，以及那空虚深处，一种名为 **“终于”** 的叹息。
终于，结束了。
前世的债，今生的怨，随着这个男人的离去，彻底了结。
这万里江山，这锦绣社稷，和她那终于彻底安全的孩子们……从此刻起，真正落入了她的掌中。
凤眸低垂，掩去其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她抬起眼，目光扫过悲声一片的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穿透了所有的哭泣：
“陛下……龙驭上宾了。”
“太子，诸位大人，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社稷……还需诸位同心协力。”
她的声音，冷静，平稳，如同最坚硬的寒冰，在这哀鸿遍野的寝宫中，清晰地划定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属于郭圣通的时代，真正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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