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跪在地上，浑浊的泪水混着血和尘土，将他苍老的脸弄得一塌糊涂。他听到苏九那句平淡的问话，整个人猛地一颤，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魏……魏晚晴。晚霞的晚，晴天的晴。”
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像是用尽了余生的所有力气，也像是捧出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南淮街的清晨，人来人往，好奇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魏晋的背上。一个摆了一辈子摊，靠着几分神秘感和故作高深吃饭的算命先生，此刻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跪在一个年轻人的面前，这景象实在太过离奇。
苏九的目光没有在魏晋身上停留太久，他扫了一眼越聚越多的人群，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起来说话。”苏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魏晋耳中，“你堵着路了，别人还要做生意。”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让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愣了一下。魏晋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抬起头，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写满了茫然。
苏九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旁边早点铺门口排着的长队。
“你再跪下去，王记的油条就该凉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像一盆冷水，浇灭了现场那股悲壮又诡异的气氛。几个大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魏晋那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愤、窘迫、还有一丝被点醒的荒唐，五味杂陈。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了这辈子积攒的所有脸面。可转念一想，脸面又算什么？跟女儿的命比起来，一文不值。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使不上劲。
苏九叹了口气，俯身，伸手在他胳膊上轻轻一托。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魏晋那仿佛散了架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你以为，你是在为泄露天机赎罪？”苏九扶着他坐回那张小马扎上，自己则随意地靠在老槐树的树干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魏晋喘着粗气，茫然点头：“难道……不是吗？我窥探天道，妄改人命，这是报应……”
“是，也不是。”苏九捡起地上的一枚铜钱，在指尖抛了抛，“你只说对了一半。”
他看着魏晋，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其灵魂深处那条盘踞的黑蛇。
“我问你，一口水缸，要是本身就有裂缝，是往里倒水漏得快，还是往外舀水漏得快？”
这个问题太过跳脱，魏晋一时没能跟上思路，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苏九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每个人的福报、气运、阳寿，就像是一缸水。你算命，为人趋吉避凶，看似是帮别人挡了灾，实际上，你只是把别人缸里要漏出来的水，引到了你自己这边。”
魏晋的嘴唇动了动，这道理他懂。这是行内的基本法则，吃这碗饭，就要有被反噬的觉悟。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舀水”舀得太频繁，才导致了今天的恶果。
“你错就错在，”苏九话锋一转，指尖的铜钱停了下来，“你以为你只是在‘舀水’。实际上，你自己的那口缸，早就被你自己凿得千疮百孔了。”
“你泄露天机，不是因。你心性不纯，才是因。”
“你算命，是为了那百十块的卦金，是为了享受被人称作‘大师’的虚荣，是为了满足自己掌控别人命运的欲望。你每一次起心动念，都不是为了‘道’，而是为了‘利’和‘名’。”
“这每一次不纯的起心动念，都在你自己的福报气运之缸上，凿开一道新的裂缝。所以，天道反噬之力，那本该流向四面八方的‘灾祸之水’，才会如此精准、如此汹涌地，全都灌进你一个人的缸里。”
“你的缸满了，就溢出来，淹了你的妻子。你的妻子跑了，缸里的水还在涨，就淹了你的女儿。”
苏九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将魏晋那血淋淋的现实，一层层剖开，让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魏晋彻底僵住了。他像是第一次认识“算命”这两个字。他从业三十年，钻研卦象，揣摩人心，自以为已经摸到了几分天机门道。可今天才知道，自己连门槛都没摸到。他一直盯着别人缸里的水，却从未看过自己脚下那片早已被淹没的土地。
“因果不善，故而天机泄露。”苏-九将那枚铜钱弹回魏晋的帆布包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不是你主动去泄露天机，而是你那满是裂缝的‘因果’，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主动将那些无处可去的‘天机’——也就是别人的灾祸，吸引过来，让你不得不说，不得不算。”
“你以为是你在掌控命运，其实，是命运在玩弄你。”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在魏晋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浑身剧震，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他仿佛看到了过去三十年里，自己坐在卦摊前，每一次掐指捻决，每一次吐露“天机”，都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背后那条由无数贪念、虚荣、欲望交织成的黑色巨蛇，在借着他的嘴，吞噬着他至亲之人的气运。
他不是高人。他只是一个被自身因果操控的，可悲的提线木偶。
“所以……”魏晋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我脸上的……”
“没错。”苏九的目光落在他那张扭曲的脸上，“你面相上的那丝扭曲，不是反噬造成的。反噬只是结果。那丝扭曲，是你‘因’的具象化。是你那条走歪了的‘道’，刻在你脸上的印记。就算你今天开始金盆洗手，只要这印记不除，你女儿的命，就一天也保不住。”
“轰——”
魏晋的脑子彻底成了一片空白。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自己这些年，一直在治标，连标都没治对。真正的病根，在自己身上，在自己这颗早已被名利熏黑了的心上。
他看着苏-九，眼神里再也没有了算命先生的精明与算计，只剩下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敬畏与虔诚。
“大师……我……我该怎么做？”他颤声问道，这个问题，他不是在为女儿问，而是在为自己那早已堕入深渊的灵魂问。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听着这云里雾里、神神叨叨的对话，早就没了耐心。
“搞了半天，是同行抢生意啊？”
“什么缸啊水的，听着跟传销似的。”
“走了走了，还以为有什么热闹看呢。”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好事的大爷还想再听听下文。
苏九没有理会那些杂音，他只是看着魏晋，看着他那张因为幡然醒悟而显得愈发悲戚的脸，淡淡地说道：“想救你女儿，先救你自己。想救你自己，先把你这口烂缸给补上。”
他伸脚，轻轻踢了踢地上那个破旧的帆-布包。
“第一步，从砸了你的饭碗开始。”
魏晋闻言，没有丝毫犹豫，捡起地上的一块板砖，看着自己那吃饭的家伙——那方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卦盘，和那几枚被盘得油光发亮的铜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悔恨，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他举起了板砖。
就在他要砸下去的瞬间，苏九却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砸了它容易，砸了你心里的念想，难。”苏九摇了摇头，“你这摊子，先留着。你女儿的病，等不了。”
魏晋一愣，不解地看着苏九。
苏九松开手，转身朝着街口走去，只留下一句话。
“带我去见她。病在你的因果里，但根，却已经长在了她的命数上。要除根，就得去病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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