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匠铺的暖意还未散尽，镇南头的茶馆又起了波澜。茶馆老板近来总在夜半被一阵断续的琴声惊醒，那琴声咿咿呀呀，像断了线的珠子，弹到最急处突然卡住，跟着就是“哐当”一声，像是琴弦崩断，听得人心里发紧。
“是柳先生的月琴在响。”林渡捧着个刚沏好的茶碗，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是茶馆的老琴师，拉得一手好月琴，尤其他那曲《秋江月》，听得人能落下泪来。去年秋天他染了咳疾，临去前还在台上调弦，最后一口气没上来，月琴就掉在地上，断了根弦。”
江安跟着他往茶馆走，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青石板上，把茶馆的幌子“清风楼”三个字映得发亮。幌子是块蓝布，边角磨出了毛边，风一吹，猎猎作响，倒像是琴弦在颤。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不是茶碗碰撞，而是琴弦被胡乱拨动的闷响，夹着点说不出的委屈，像个孩子在发脾气。林渡推开门，茶馆里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的戏台还搭着，台上摆着张旧木桌，桌上放着把月琴，琴身是暗红色的，琴头雕刻的云纹已经磨平，最细的那根弦果然断了，线头蜷在琴码旁，像条死蛇。
“就是它。”林渡指了指月琴，“老板说，每到柳先生的忌日前后，这琴就自己响，有时候还会在台上挪位置，像是有人在上面坐过。”
江安走过去，指尖刚碰到琴身，就觉得一阵冰凉，像是摸着块浸在水里的木头。他拨动了一下没断的弦，发出“嗡”的一声闷响，震得断弦的线头轻轻颤了颤。
“柳先生年轻时有个相好的，是个唱曲儿的姑娘，叫晚晴。”林渡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两人就靠这月琴配戏，柳先生拉琴，晚晴唱曲，《秋江月》就是他们合创的。后来晚晴被城里的戏班看中，走了就没回来，柳先生就守着这琴，一等就是一辈子。”
话音刚落，戏台的幕布突然“哗啦”一声被风吹起，露出后面的化妆镜。镜子蒙着层灰，却能照出个模糊的人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手里抱着月琴，正低着头调弦，侧脸的轮廓清瘦，嘴角抿得紧紧的，像是有说不出的心事。
“是柳先生！”林渡往后退了半步，茶碗差点脱手。
那人影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拨着琴弦，调子正是《秋江月》的开头，只是弹得断断续续，像被什么东西卡着。弹到最柔的那句时，他突然停了，抬手去摸那根断弦，手指穿过琴弦，什么也没碰到，他猛地将月琴往桌上一摔，发出“哐当”一声，和老板听到的声响一模一样。
“断了……又断了……”人影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最喜欢这根弦，说弹出来的音像秋夜里的虫鸣……”
江安从戏台底下摸出个小小的木盒，是刚才幕布飘动时露出来的。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几根备用琴弦，都用红绳捆着，其中一根上还系着个小小的玉坠，雕成月牙的形状，玉色已经发暗，边缘却磨得光滑，像是总被人摩挲。
“是晚晴姑娘留下的。”林渡认出那玉坠，“我爹说，晚晴走的时候，把自己的月牙坠系在了琴弦上，说等柳先生的《秋江月》能在城里唱红了，就回来取。”
人影飘到木盒前，看着那根系着玉坠的琴弦，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没回来……”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把《秋江月》改了又改，改得连茶馆的老茶客都能哼几句，可她还是没回来……后来听说她在城里嫁了人，再也不唱曲儿了……”
江安拿起那根备用弦，借着阳光看了看，弦上还留着淡淡的指痕，像是刚被人试过。他走到月琴旁，小心地将断弦取下，换上新弦，又把月牙玉坠系在琴头，轻轻拨动了一下。
“叮——”一声清越的琴音响起，像冰珠落在玉盘上，震得整个茶馆都静了静。
人影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飘到月琴旁，虚幻的手指按在琴弦上，跟着江安的调子弹起来。《秋江月》的旋律缓缓流淌，不再断断续续，时而像秋江的水波，时而像夜空的明月，最后一句收尾时，琴音轻轻一颤，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却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她唱这句时，总爱拖长了音。”人影的声音软了下来，“说要像月光一样，把江面都铺满……”
化妆镜里突然映出另一道人影，穿着件水红的旗袍，梳着齐耳的短发，正站在柳先生身后，跟着琴音轻轻哼唱。她的眉眼弯弯，嘴角带着笑，正是晚晴姑娘年轻时的模样。
柳先生的人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晚晴的身影在镜子里对着他笑了笑，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轻烟，钻进了月牙玉坠里。
“她回来了……”柳先生的人影喃喃自语，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原来她一直都在这弦上……”
他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手指最后一次拂过琴弦，琴音又响了一声，清越明亮，像是在和谁告别。当月影彻底消散时，月琴上的月牙玉坠突然发出温润的光，将整个戏台都照得亮亮的，断过的那根弦，此刻竟泛着淡淡的红光，像是有了生命。
林渡拿起月琴，轻轻拨了一下，琴音清脆，再没有一丝闷响。“这下，《秋江月》该能弹完整了。”
江安望着戏台，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月琴上，琴弦上的光和阳光融在一起，像一条连接着过去和现在的线。“其实他等的不是晚晴回来，”他轻声说，“是等自己信一次，她没忘了这曲子，没忘了他。”
茶馆老板端着茶壶走进来，看见台上的月琴，愣了愣，随即露出笑容：“看来柳先生是真的走了……也好，这琴总算能好好歇着了。”
风从茶馆的窗户吹进来，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落在月琴旁，像是在为这曲迟来的《秋江月》，轻轻打着节拍。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声，混着茶馆里新沏的茶香，把所有的遗憾都泡得淡淡的，只剩下琴弦上那点温润的光，在岁月里静静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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