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的琴音歇了，镇外那口荒废的莲塘却又起了异事。近来总有人在塘边看见个穿绿衣的姑娘，蹲在水边梳洗，鬓边别着朵粉红的荷花，可走近了却什么也没有，只剩下满塘残荷在风里摇，像无数只指向天空的手。
“是翠儿姑娘。”林渡踩着塘边的烂泥，手里还攥着片刚捡的枯荷叶，“她是镇上绣坊的绣娘，十年前在这塘里投了河，听说临死前还攥着盒没开封的胭脂。”
江安跟着他往塘中心走，水面漂着层绿藻，底下的淤泥黑得发稠，隐约能看见些残破的布料碎片，被水浸得发胀，像浮着的水草。塘边的老柳树歪歪扭扭地探向水面，树影落在水里，和残荷的影子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枝哪是叶。
刚走到当年翠儿投河的那块青石旁，就闻到股奇怪的味道，不是淤泥的腥气，而是种甜腻的脂粉香，混着点腐烂的莲香，闻着让人心里发堵。林渡指着青石上的一道刻痕：“你看这个，是翠儿的名字，她常来这儿绣荷花，说塘里的莲开得最艳。”
刻痕很深，边缘却被水浸得发滑，像是被人反复摸过。江安的指尖刚碰到刻痕，水里突然“咕嘟”冒了个泡，黑稠的淤泥翻上来，裹着点暗红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半块胭脂盒，盒盖已经朽了，露出里面干硬的胭脂，红得像凝固的血。
“就是这个！”林渡往后缩了缩脚，“捞尸的人说，当时就从她手里掰出这半块盒子，另半块不知沉到哪儿去了。”
江安弯腰去捡那半块胭脂盒，指尖刚碰到盒身，水面突然泛起涟漪，一圈圈往外扩，把残荷的影子搅得支离破碎。涟漪中心浮出个模糊的身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绿布衫，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手里正捧着什么东西，低头往脸上抹着，动作机械得像个木偶。
“是翠儿……”林渡的声音有点发颤，“她还在抹胭脂。”
那身影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往脸颊上涂着，可她手里根本没有胭脂，只有一把黑泥，抹得满脸都是，却还在笑，笑得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白森森的牙。
“张屠户家的三小子骗了她。”林渡低声说，“当年说好了秋收就娶她，让她用攒的月钱买盒好胭脂，说要娶个最体面的媳妇。结果他把翠儿的钱骗去赌光了，转头娶了邻村的寡妇，翠儿就是那天夜里投的河。”
话音刚落，水面的身影突然停了，猛地抬起头，脸上的黑泥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青白的皮肤，眼睛却红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塘边的小路。小路尽头，一个扛着杀猪刀的壮汉正走过，正是张屠户的三小子，如今已是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串粗金链。
“是他……”翠儿的声音像水里的气泡，又轻又冷，“他说我抹了胭脂最好看……”
她突然尖叫一声，身影化作一道绿影扑向那壮汉，水面的残荷“哗啦”一声竖起，像无数把尖刀。壮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打了个寒颤，手里的杀猪刀“哐当”掉在地上，捂着脖子直喘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
“别伤他。”江安指尖金芒亮起，弹向绿影。金芒落在绿影身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被逼退回塘里，水面的残荷也跟着耷拉下来，重新漂在水上。
壮汉连滚带爬地跑了，杀猪刀还丢在塘边，刀面映出他仓皇的背影，也映出塘底那半块没找到的胭脂盒，正躺在淤泥里，盒盖上刻着个小小的“翠”字。
“他早该遭报应！”林渡捡起杀猪刀，气得手都在抖，“当年翠儿把攒了三年的银钗都当了，就为了给他还赌债，他转头就骂她是贱货！”
江安没说话，只是弯腰从淤泥里捞出那半块胭脂盒，将两块拼在一起，正好是个完整的圆盒，盒底刻着行小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字迹娟秀，是翠儿的笔迹。
“你看，”江安将胭脂盒放在青石上，“你要的不是他回头，是这盒胭脂能配得上你的真心。”
水面的绿影看着胭脂盒，渐渐平静下来，脸上的黑泥慢慢褪去，露出原本清秀的面容。她伸出虚幻的手，轻轻抚摸着盒底的字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落在水面上，激起细小的涟漪。
“我只是想让他看看……”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委屈，“我也能抹上最好的胭脂，也能当个体面的媳妇……”
塘边的老柳树上，突然落下几片新叶，飘落在胭脂盒上。阳光透过叶缝照下来，落在盒里的干胭脂上，那些干硬的胭脂竟慢慢变得湿润，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不再是甜腻的腥，而是清清爽爽的荷香。
翠儿的身影在香气里渐渐变得透明，她最后看了一眼胭脂盒，嘴角扬起抹浅浅的笑，像当年蹲在塘边绣荷花时那样，干净又温柔。身影化作点点绿光，钻进塘里的残荷中，那些枯败的荷叶突然抖了抖，竟抽出点嫩绿的新芽，在风里轻轻晃着。
林渡看着那新芽，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她这是……放下了？”
江安将胭脂盒埋在老柳树下，上面盖了层新土。“嗯，”他说，“她终于明白，体面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心里的那点光亮。”
离开莲塘时，夕阳正落在水面上，把残荷的影子染成金红色，像铺了层碎金。远处传来张屠户家的争吵声，想来是那三小子回去说了刚才的事，可塘边的风却变得清爽起来，带着新抽的荷叶香，把所有的怨怼都吹得干干净净。
“你说，明年夏天，这塘里会不会开满荷花？”林渡问。
江安望着那点嫩绿的新芽，笑了笑：“会的。”他说，“心里的莲花开了，水里的，总会跟着开。”
晚风拂过塘面，残荷轻轻摇曳，像是在应和。那口沉了十年委屈的莲塘，终于在这个傍晚，透出了点清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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