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最终还是补上了。
在华夏号航母的舰体，正式合拢的那天晚上，整个大连造船厂，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海军总部、001工程指挥部、各大军工院所、以及那些来自民间的高手们。
几千人，齐聚在船厂最大的食堂里，共同庆祝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郑崇海，这位一向严肃的海军司令，今天也破天荒地，喝了点酒。
他红着脸，端着一个巨大的搪瓷缸子，里面装满了白开水，挨个桌子敬过去。
“同志们！辛苦了！”
“我代表海军！代表我们几代人的航母梦！敬大家一杯！”
“干！”
山呼海啸般的“干杯”声，几乎要掀翻食堂的屋顶。
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为自己是这个伟大工程的一份子，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而这场庆功宴绝对的主角，毫无疑问，是林凯。
几乎每一个认识他，或者不认识他的人，都端着酒杯，或者茶水，排着队，要来给他敬一杯。
“林总！我敬您！没您，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林总顾问！您就是我们所有工程师的神！”
“林凯同志！你就是我们海军的大救星啊！”
赞美声，不绝于耳。
林凯微笑着，一一回应，来者不拒。
但他的笑容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
他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越过这些激动的人群，望向窗外。
望向那艘静静地停泊在船坞里的、庞大的钢铁巨兽，望向那片深邃的、缀满星辰的夜空。
喧嚣中，他显得有些孤独。
终于，趁着一个空档，林凯悄悄地，从热闹的人群中，退了出来。
他独自一人，走出了食堂，走到了空无一人的码头尽头。
海风，带着一丝咸湿的凉意，吹拂着他的脸颊，也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那股浓浓的酒气和烟火气。
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烟。
他其实很少抽烟。
但今天，他却很想抽一根。
他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将那口辛辣的烟雾，缓缓地，吐向了那片无垠的星空。
烟雾，很快便消散在夜色里，无影无踪。
就像他那些，无法对任何人说出口的心事。
“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凯回头，看到了赵上将和郑崇海，正并肩向他走来。
“上将，司令。”林凯掐灭了烟头，站直了身体。
“行了，别搞这些虚的了。”
赵上将摆了摆手，走到他身边，也靠在了栏杆上，看着远处的航母。
“里面那么热闹，你怎么不待着？今天，你可是最大的功臣。”
“是啊，林凯。”
郑崇海也笑着说道，“大家伙儿都抢着要给你敬酒呢，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
林凯笑了笑，没有说话。
赵上将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不高兴？”
林凯愣了一下。
“为什么不高兴？”赵上将的目光，深邃得像这片夜空。
“我们解决了龙骨亡魂，我们拿出了共形天线的方案。”
“我们的航母，即将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心脏和最锐利的眼睛。”
“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你应该高兴才对。”
林凯沉默了许久。
海风，吹动着他额前的碎发。
远处，船厂的灯火，和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在他的眼眸里，投下了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
“上将，”他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疲惫与悲伤。
“我只是……”
“我只是在想，如果……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
“或者说，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这个时代的设计师。”
“那会怎么样？”
赵上将和郑崇海，都是一愣。
码头的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味，吹乱了林凯额前的发丝。
他将烟蒂在栏杆上摁灭，丢进一旁的垃圾桶，转身看着身后两位共和国海军的巨擘。
赵上将和郑崇海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担忧，有关切，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困惑。
林凯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们心中激起了层层涟和。
“如果我没来……会怎么样？”
林凯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仿佛不是在问他们，而是在问自己，问这片深沉的夜空。
赵上将沉默了。
他想说，如果没有你，歼十可能还在天上挣扎，核潜艇的噪音还震耳欲聋，这艘航母，也许真的就成了一堆废铁。
但他知道，林凯问的不是这些。
“小凯，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郑崇海走上前，宽厚的手掌拍了拍林凯的肩膀，语气里满是长辈对晚辈的疼惜。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多到我们这帮老家伙做梦都不敢想。”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林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压力？不，不是压力。
是孤独。
是一种站在山巅，看清了未来所有道路，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甚至连脚下的路都是自己亲手铺就的孤独。
他知道胜利的方向，也知道通往胜利的路上布满了多少陷阱和牺牲。
他能看到那些本该发生的悲剧，那些本该流淌的鲜血。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阻止那些悲剧的发生。
“上将，郑司令。”
林凯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源自另一个时空的悲伤压回心底，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庆功宴已经结束了。”
“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顿了顿，看着远处灯火通明、如同钢铁巨兽般匍匐在船坞里的华夏号。
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给它换了心脏，重塑了骨骼，甚至准备给它装上降噪耳机。”
“但它现在，还是个瞎子。”
“瞎子？”郑崇海愣住了。
“对，瞎子。”
林凯的声音变得冰冷，“没有固定翼预警机，我们的航母战斗群，警戒范围不会超过五十公里。”
“在这个距离上，星条联邦的超音速反舰导弹，从发现到命中，留给我们的反应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
“三分钟，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活靶子。”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两位将军心中刚刚燃起的喜悦。
“所以，共形天线……”赵上将立刻想到了林凯在会议上提出的那个惊世骇俗的构想。
“那只是一个构想。”
林凯打断了他，“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需要多少年，填进去多少钱才能实现的构想。”
“而要让所有人，特别是空军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们。”
“心甘情愿地把资源投到这个无底洞里，光靠我一张嘴是不够的。”
“那你的意思是？”赵上将皱起了眉头。
林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让两位将军既熟悉又心悸的笑容。
那是每次他准备掀桌子前，独有的笑容。
“我们需要一场败仗。”
林凯平静地说道，“一场酣畅淋漓、输得连底裤都不剩的败仗。”
“一场能把所有人的骄傲和幻想都打得粉碎的，冰冷的数字败仗。”
……
两天后，京城西郊，某秘密军事会议室。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主位上，赵上将面沉似水。他的左手边，是海军司令郑崇海等一众海军将领。
而他的右手边，则是以空军副司令员李振华为首的空军高级将领们。
会议室正前方的巨大全息投影上，正显示着夸父超级计算机的操作界面。
懒洋洋的陈静坐在控制台前，他身边，是神情专注的李月。
“人都到齐了？”赵上将环视一周，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空军副司令李振华点了点头。
他五十多岁，面容刚毅，眼神锐利，是典型的鹰派将领。
他对海军搞航母一直有些看法，认为在空军的战略打击能力日益增强的今天，航母这种海上靶场的价值值得商榷。
今天被赵上将一个电话叫过来，说要看一场演习，他心里其实是憋着一股劲的。
“林凯总顾问，”赵上将转向通过视频通讯接入会议的林凯，“可以开始了。”
“明白。”林凯的声音从音响中传来，“陈静，启动南海迷雾兵棋推演。”
“收到。”陈静打了个哈欠，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
全息投影画面一变，一片蔚蓝色的广阔海域出现在众人眼前，正是他们无比熟悉的南海。
“想定背景，”李月清冷的声音响起，为在场的大佬们进行解说，“时间，设定在五年后。”
“我方华夏号航母战斗群首次进入南海进行实战化部署。”
“星条联邦尼米兹级航母战斗群以航行自由为名，从巴士海峡闯入，与我方形成对峙。”
画面上，代表双方航母战斗群的红蓝两个标识，正在不断接近。
李振华副司令的嘴角撇了撇，心想又是这种老套的剧本。
“我方决心给对手一个下马威，展示扞卫主权的决心。”
李月继续说道，“命令，空军驻南方某基地的两个歼-11重型战斗机团，共计四十八架战机，挂载实弹，起飞迎敌！”
“目标，模拟击穿敌航母战斗群外围防空圈！”
随着李月话音落下，屏幕上，四十八个代表着“歼-11”的蓝色光点。
从大陆方向的机场腾空而起，组成一个气势磅礴的攻击编队。
如同一支蓝色的利箭，直插南海深处。
看着这壮观的景象，在场的空军将领们脸上都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歼-11，共和国目前最先进的重型战斗机，拥有强大的火力和作战半径，是他们手中最锋利的拳头。
四十八架歼-11组成的攻击波，足以撕碎任何对手！
李振华虽然没说话，但腰杆也挺直了几分。
他倒要看看，海军这套神神叨叨的推演，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自信就僵住了。
在巨大的全息地图一角，一个独立的观察窗口被打开，标题是【E-2c“鹰眼”预警机-上帝视角】。
在这个窗口里，那支刚刚还气势如虹的蓝色箭矢，被一个巨大的红色扫描扇面死死罩住。
每一个蓝色光点的高度、速度、航向，甚至连它们雷达开机的信号特征和通讯频率。
都以数据流的形式，在窗口旁飞速刷新。
在敌人的天眼之下，他们引以为傲的攻击编队，就像是在一个透明玻璃鱼缸里游泳的鱼，所有动向一览无余。
“敌E-2c预警机在三百五十公里外发现我方编队，通过数据链将目标信息分发给护航的F\/A-18大黄蜂战斗机。”
李月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画面上，代表敌方战斗机的红色光点，不紧不慢地迎了上来。
它们甚至没有加速，只是从容地爬升到有利高度。
在距离华夏机群超过一百五十公里的超视距外，机翼下闪过一道道火光。
“敌机发射AIm-120先进中程空对空导弹，采用A射b导模式，由鹰眼进行中段指令修正。”
李振华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到，那些代表导弹的微小红点，在鹰眼的指引下，精准地扑向自己的战机。
而自己的战机呢？
它们的雷达告警器疯狂尖叫，但机载雷达的屏幕上却是一片空白！
他们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如同被蒙上眼睛的拳击手，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拳头。
却被看不见的对手一拳又一拳地击中要害。
“轰！”
第一声模拟的爆炸声在会议室响起。
屏幕上，一个冲在最前面的蓝色光点，被一个红点追上。
瞬间爆成一团绚烂的火花，然后彻底熄灭。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整个过程冷静、高效，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艺术感。
没有激烈的空中格斗，没有飞行员的英勇缠斗，只有一边倒的点名。
敌人的预警机是指挥官，战斗机是刽子手，数据链是连接它们的无形锁链。
而华夏的战机，则成了被锁链捆住，排队走向刑场的囚犯。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模拟爆炸声和李月冰冷的通报声。
“……我方损失已超过百分之八十，建制溃散，任务失败。”
当最后一个蓝色光点从屏幕上消失，李月宣布了最终结果。
那片广阔的南海，在敌人面前，真的变成了一片透明的屠场。
李振华死死地盯着那片空空如也的屏幕。
双拳紧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终于明白了。
没有天眼，再锋利的拳头，也只是待宰的羔羊。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转身面向赵上将。
这位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将军，此刻双眼通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却又无比坚定。
“首长！”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空军……我空军砸锅卖铁，也要搞出我们自己的天眼！”
“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必须！立刻！马上！”
“启动国产大型预警机项目！”
这声嘶吼，回荡在死寂的会议室里，也敲碎了在场所有军方高层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这场数字国殇 ，比任何一场真实的失败，都更加刺痛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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