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昭昭走在回府的路上，心境与方才截然不同。
她不自觉放慢脚步，饶有兴味地流连于喧嚣的市井中。
从鉴查院到范府，中间隔着两三条繁华街市。
此时正值市集热闹之时，街道竟比她初到京都那日所见还要热闹几分。
这份蓬勃的生机活力，让昭昭方才因救治病人紧绷着的心神彻底松弛下来，唇角不自觉噙起轻松的笑意。
铺面林立，各色幌子迎风招展，鲜明夺目：酒肆悬着杏黄“酒”字旗，绸缎庄垂落五彩布样，药铺门前挂着深绿葫芦，点心铺则用粉嫩招牌招揽顾客。
朱门金匾，彩绘门板，处处映着日光，晃得人眼花。
昭昭的目光掠过每一处鲜活的细节，只觉得这烟火人间，怎么看都看不够。
街上人来人往，衣着各异。
粗布短打的脚夫与小贩吆喝着穿梭其间，绫罗绸缎的商贾缓步闲谈，青衿士子结伴笑谈，亦有戴帷帽、蒙轻纱的妇人小姐袅袅而行。
昭昭不觉得嘈杂拥挤，反而有一种踏实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
最是勾人的食物香气霸道，窜入鼻尖便不肯散去——
刚出炉的芝麻烧饼焦香扑鼻，油锅里炸着的肉饼“滋滋”作响，卤煮摊子上浓重的酱香混着香料气息弥漫四散，糖炒栗子裹着焦糖的甜腻，甚至还有烤羊肉串撒了孜然之后的膻香……
种种味道扑面而来，毫不客气地撩拨着昭昭的馋虫。
她忍不住悄悄咽了咽口水，心中因世事艰难而生的阴霾，被这蒸腾的热气驱散不少。
果真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行至牛栏街附近的吉祥客栈时，一股格外鲜香的肉馅味飘来，引得她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响。
昭昭停下脚步，扭头瞧见馄饨铺里热气腾腾、热闹的灶火、忙碌的伙计和吃得酣畅的食客，当下便挪不动步了。
“罢了，吃饱再回。”
她眉眼弯弯，索性转身进店，拣了张干净小桌坐下，心情如满街的喧嚣般，轻松明快。
伙计眼尖，早瞧见昭昭气度不凡，赶忙上前利落地擦净桌面，扬声道：
“好嘞——客官稍坐，馄饨马上就来！”
等待过程中，昭昭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望向街道上的行人。
路口驶来一辆单驾木板货车，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货车无篷无盖，车上放置一个长约2米、宽约1米的深色木箱，箱体以铁条包裹，用七道铁链牢牢固定在木板上。
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竟试图把手伸进木箱前端的方形洞内，被车夫厉声训斥。
这时，木箱突然剧烈摇晃起来，车夫被吓得跳下货车，站在路边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自然心法越发精进后，五感十分敏锐的昭昭，隐约听到木箱里传来几声极其压抑、不似人声的低吼。
“有意思，箱子里面装的大概是老虎之类的猛兽，不知是哪家权贵养宠物这么重口。”
“那小孩胆子也真大，敢把手伸进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客官，请慢用。”
伙计端上冒着热气的馄饨，昭昭笑着摇了摇头，专心享用自己的馄饨。
……
暮色渐沉，夕阳的余晖给京都的街巷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
白日里的喧嚣渐渐沉寂，只剩下归巢的鸟鸣和远处模糊的人声。
出来半天该回家了，昭昭在桌上放下八文钱，起身回府。
走过牛栏街与大树街的右侧岔道口，一个小孩满脸笑容地跑出来，与昭昭擦身而过。
正是她刚才在街上看到的胆大小男孩。
“这小孩傻乐啥呢？”
昭昭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树街深处。
一眼望去，高耸的内城墙将光线挡得严严实实，墙内的建筑笼罩在一片昏暗中，轮廓模糊，隐隐透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奇怪，不过是一条街罢了，怎会无端令人感到脊背发凉？
正当昭昭打算右转进入大树街一探究竟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呻吟。
她立刻警惕地停下脚步。
四下张望，最终在左前方的巷子深处瞥见一团模糊的影子。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巨大的麻袋，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瘫在墙角，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哎呦……哎呦……”
先前听到的痛苦呻吟，正是从麻袋里传出来的。
“喂，你还好吗？”
昭昭试探着问了一句。
麻袋口露出一截质地昂贵、沾满尘土与深色污渍的锦袍衣袖，还有一只穿着精致云靴、姿势扭曲的脚。
这家伙看样子是被人套着麻袋暴揍了一顿，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
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她小心翼翼上前，轻轻掀开麻袋。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肿胀如猪头、布满淤青和血污的脸，眼睛挤成两道细缝，嘴唇破裂，门牙也缺了一颗。
“嘶——”
昭昭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下手可真够重的。
被打成这样，看这腿扭曲的角度，腿怕是断了，此人接下来连挪动都要成问题。
“唔！万……娇……娇……竹……沃……”
在昭昭惊讶的同时，地上的倒霉蛋看清眼前的人，眼中先是露出激动，随后又是惊恐，费力蹦出几个词。
“你认识我？不对啊，你这身衣服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垂眸沉思。
“唔——”
倒霉蛋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一块腰牌“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看着腰牌上的“郭”字，昭昭终于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
“郭保坤？！”
“唔——”
“你怎么被人打成这样了？下手这么重简直丧心病狂！”
听到昭昭的话，郭保坤明显松了口气。
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里惊恐散去，迸发出惊喜和希冀。
“唔！那……边……”
他艰难地举起手臂指向巷子更深处，昭昭这才注意到四个家丁打扮的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你等着，我去叫醒他们，送你回府。”
……
范府门口。
范闲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上，歪头问一旁的家丁：“昭昭怎么还没回来？”
家丁恭敬回道：“大少爷，大小姐晌午刚过就独自出门了，没用车马。不过她临走时问了小的一句鉴查院怎么走。”
“鉴查院？”
范闲皱起眉，嘀咕道，“她去那儿做什么？”
没有手机实在不方便，想找个人都摸不着方向。
他暗自烦躁，忽见一架马车驶来，停在府门前的空地上。
范闲眼睛一亮，倏然站起身。
可待车上的人下来，他眼底的光又熄下去，兴致缺缺地坐回原处。
此时，那位被丫鬟搀扶着的小姐缓缓走近，轻声开口：
“这位公子，请问范闲范公子可回府了？”
范闲懒洋洋地瞥她一眼，“我就是范闲，你找我？”
“太好了，小姐！咱们可算找到正主了！”
旁边的丫鬟顿时喜形于色。
那位小姐也掩唇轻轻咳嗽，嘴角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意。
待林婉儿说明来意，范闲先是愣住，随后整个人乐开了花，瞬间眉开眼笑，喜气几乎从全身溢出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位郡主，竟是来找他商量退婚的！
“林小姐！你说得太对了！”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终身大事怎能任凭旁人摆布？不管是娶是嫁，总得要选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你这番话，我一百个赞同！”
没想到这林婉儿看似弱柳扶风，一副黛玉似的病弱模样，骨子里却如此有主见。
“范公子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林婉儿微微颔首，“退婚一事，恐怕还需公子多费心。”
也许是站在门外久了，吹了风，她话未说完就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丫鬟连忙为她拢紧披风，忧心道：
“小姐，咱们快回去吧，您可不能再受凉了。”
范闲赶紧点头，“林小姐身体要紧，快回府休息吧，退婚的事我会亲自跟我爹谈。”
目送郡主车驾渐行渐远，范闲终于忍不住，原地一蹦三尺高，挥拳欢呼。
“耶——！”
他不愿娶，她不愿嫁。
这下，皇帝总不能再按着头逼他们凑成一对怨偶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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