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
昭华院。
晨光熹微。
庭院中只闻雀鸟偶尔啁啾。
昭昭披着薄毯，坐在轮椅上。
她望着墙角树下一丛沾着露水的紫罗兰怔怔出神。
旁边石桌上，一碗药早已凉透。
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昭昭以为是范闲，未及回头便脱口而出：
“你听我解释……”
话出口方察觉气息不对。
她愕然回头，撞上范建深沉如海的目光。
“爹？”
昭昭下意识想起身，牵扯到肩伤，眉头微蹙。
范建没应声。
他一步步走近，在昭昭面前站定。
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
视线扫过女儿苍白的脸色，落在她肩头厚重的包扎，最后定在她低垂的眉眼。
范建伸出手，轻轻按在昭昭完好的左肩上，力道不容拒绝地将她按回轮椅。
他拂开女儿颊边的一缕碎发，指尖停留在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上。
“肩上的伤，还疼得厉害么？”
范建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昭昭鼻尖一酸。
“好多了，爹。”
范建的目光扫过凉透的药碗，又落回她脸上，眸色深了下去。
“在等闲儿？”
他声音发紧。
“等他来问你昨夜的事？”
昭昭攥住膝上的薄毯。
从林府回来，送走五竹叔后，她确实思索了一夜。
如何在瞒下滕梓荆还活着的前提下，说服范闲放弃刺杀林珙。
但在父亲看透一切的目光下，她一时心乱如麻，所有斟酌好的言辞都说不出口。
“是。”
昭昭低声承认。
这个字戳破了范建努力维持的镇定。
牛栏街刺杀后他心里一直压抑着的，带着恐惧的怒火直冲头顶。
他失控地抓住女儿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昭昭疼得吸了口气。
范建将她拉近，逼视着她的眼睛，气息变得粗重。
“解释？解释什么？”
他突然拔高声音，充满后怕的颤抖。
“解释你怎么拿命去挡程巨树一掌？还是解释你怎么让五竹去动宰相的儿子？把自己变成京都的众矢之的？！”
“林珙的事，天塌下来有你爹我去顶！什么时候轮到你去赌命？你若是……”
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化作一声沉重的喘息。
昭昭被他吼得眼圈泛红。
她倔强地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范建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再看看自己在她腕上留下的红痕，似是被烫到般猛然松开了手。
滔天怒火像被一盆冰水浇下。
他背过身去，走到那丛沾着露水的紫罗兰前。
这是昭昭的母亲云明月生前最爱的花。
范建伸出颤抖的手，轻柔地抚过娇嫩的花瓣，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当年你娘临走前，紧紧拉着我的手。”
他声音嘶哑，喉结剧烈滚动一下。
“就一句话，她说，‘保护好我们的女儿。’”
范建微微仰起头，深吸一口气。
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继续道。
“牛栏街那一掌，爹差点，又失去你一次……”
“你想护着闲儿，爹明白。可你不能把自己当成一面盾，次次都往刀口上撞！”
他罕见地在昭昭面前露出凌厉的一面。
眼底满是属于父亲的痛楚。
“爹现在，倒宁愿你像若若一样，安安稳稳待在府里绣花读书。”
“也好过看看你一次次从鬼门关爬回来，还把自己卷进京都的滔天漩涡里！”
听到娘亲的临终遗言，昭昭的眼泪终于无声滚落。
“爹……我……”
她声音哽咽，万千思绪堵在心口。
范建转过身，快步上前，用粗粝的指腹笨拙而温柔地揩去女儿脸上的泪。
他忽然长长叹一口气。
叹息里充满无可奈何的妥协，像是拿昭昭没办法。
“林珙的事，到此为止。后面的麻烦，爹来处理。”
范建停顿片刻，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昭昭，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和手段，为父不拦你。”
“可从今往后，你要做什么，告诉爹。”
“爹给你递刀，爹给你清路，爹来做你的盾！”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但是你给我记住了，你若再敢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爹就是掀了京都的天，也要把你锁在家里！”
说完，他不等昭昭反应，大步流星地朝院外走去。
经过门廊阴影时，范建脚步一顿。
他目光如电般扫过某个方向，重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京都郊外。
鉴查院特殊驻点。
一间无窗的静室里。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厚毯。
面前小几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热气已散。
影子静静立在角落阴影里，言简意赅地汇报着勘查结果：
“手法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力量控制精妙，没有暗伤，符合五大人的行事风格。”
一直闭目养神的陈萍萍，闻言缓缓睁开眼。
他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唯有洞悉一切的平静。
陈萍萍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
“五竹出手，那就对了。但五竹只会杀人……”
他端起面前的药碗，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粗糙的碗沿。
“范闲那孩子当街搏杀程巨树，下一步必然是手刃林珙。这种状态下，他绝不会满足于让林珙去自首认罪。”
“所以，如此借力打力，以势压人的权术手段，绝非范闲的手笔。”
“全天下能使唤得动五竹，让他干这种精细活的……除了那丫头，不作他想。”
影子保持着沉默。
只在听到五竹的名字时，面具下的眼神微亮。
陈萍萍轻笑出声，由衷赞赏道：
“这丫头，总是能带给我惊喜。”
“澹州挡刀，牛栏街挡掌。如今又借五竹之手，保全范闲，打击林家又留有余地，还顺手把刀递给陛下指向北齐，简直是神来之笔！妙极！”
“更妙的是，没有人敢质疑这个结果，没有人敢深究林珙为何自首认罪，因为这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最重要的是。
林若甫势力过大是陛下多年来的心病。
那丫头递给陛下的刀，简直是天赐良机。
那位终于可以借此铲除盘踞朝堂多年的林家党羽，以最小代价完成清洗，收回相权。
以他对陛下的了解，想必此刻陛下对那丫头甚是欣赏。
想到这里。
陈萍萍弯腰咳嗽一声，语气中流露出罕见的酸意和羡慕：
“此等仁慈智慧，此等心智手腕……范建那个老家伙，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
话音落下。
他手腕一翻，把冷药泼在地上，将碗“砰”地一声重重放回小几上。
陈萍萍看着地上的药渍，轻蔑一笑，话音里满是寒意。
“李云睿……她以为借林珙这把钝刀就能成事？可笑至极。”
他一挥衣袖，向影子下达命令：
“告诉一处，司理理的口供可以‘印证’林珙认罪书的内容了。立刻搜集相关证据，北齐这条鱼，该收网了。”
“是。”
影子颔首。
陈萍萍从毯子下摸出一枚黑色玄铁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古朴的“甲”字。
他抚摸着令牌，眼神变得异常深邃：
“影子，找个机会，把这东西‘不经意’地让那丫头看到。告诉她，甲字库的灰尘，该扫扫了。”
影子的视线落在这块象征鉴查院档案库最高权限的令牌，眼底的惊异一闪而过。
他依旧言毫不迟疑地应下了。
陈萍萍看着令牌，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未来。
他声音柔和下来，流露出平时少见的期许：
“这京都的棋局过于一成不变，是时候该让年轻人落几颗新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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