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往鉴查院的马车上。
马车疾驰，车厢颠簸。
或明或暗的光影在两人脸上明灭流转着。
昭昭和范闲对坐。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范闲无意识地抠着车厢的缝隙，时不时偷偷瞄向对面神色平静的少女。
他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天人交战——
一个是为滕梓荆和昭昭复仇的烈火，另一个是对眼前人毫无保留的信任。
范闲陷入了极度的困惑与自我怀疑。
他不明白少女为何如此坚决地阻止自己复仇。
为什么？
昭昭，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我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范闲甚至开始反思。
难道是仇恨蒙蔽了他的双眼？
还是他漏掉了某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砰——”
马车突然一个剧烈颠簸。
猝不及防之下，昭昭受伤的肩膀重重撞在车厢壁上。
“嘶——”
二次开裂的伤口让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蜷缩起来。
昭昭额头迅速渗出冷汗，她咬住下唇才没叫出声。
目睹这一幕。
所有纠结的思绪瞬间烟消云散。
范闲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
他扑到少女身边。
范闲声音慌得变了调，带着明显的懊恼和心疼。
“撞哪儿了？是不是肩膀？让我看看！”
他朝外急急喊道：
“王启年！慢点！稳着点！”
赶车的王启年没有回话，但马车的速度应声缓下。
在即将碰到昭昭肩膀纱布时，范闲的手迟迟不敢落下。
他好看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她痛楚的模样，早上偷听到的老爹那句“差点又失去你一次”在耳边轰然作响。
他后怕得要命。
范闲泄气般垮下肩膀。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卷发，声音低下去，满是愧疚和歉意。
“那个，早上在院里，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神固执地看着她，不再闪躲。
“爹说得对，是我差点犯浑。”
虽然……
他明白。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而他竟然让她独自承受这份压力，还害得她伤口崩裂。
是他让她为难和受伤了……
范闲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一样三两下剥开。
他拈出一颗最大的蜜渍樱桃，捧到昭昭面前，耳根微红。
“我来京都之后，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卖蜜渍樱桃的。”
“这是我自己鼓捣好久，按照记忆里旦记的味道做出来的，你尝尝，压一压疼。”
范闲想起她和五竹叔联手布局，如此劳心劳力。
心里又甜又涩。
少年微微耸着肩，嘴唇抿成一条缝，脸颊微鼓，忐忑不已。
特别像做错事求原谅的小狗勾。
昭昭听到“旦记”和“蜜渍樱桃”，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
她静静看着范闲。
“爹说要给你当盾，那我……”
他眼神飘忽一下，又故作镇定地看回来。
“我就算当不了爹那样的山，给你当把伞，替你遮风挡雨总够格吧？”
范闲见昭昭没张嘴，以为她还在生气，顿时急了。
他身体往前倾，单膝跪在颠簸的车厢地板上。
举着蜜渍樱桃的手凑近些，语气带上惯有的撒娇耍赖：
“昭昭，好昭昭，你看我都认错了。还诚意十足地给你复刻出旦记的蜜渍樱桃，你就大人有大量地原谅小生呗？”
范闲眼珠一转。
他开始挤眉弄眼地模仿范建严厉的语气。
“再敢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唔……”
昭昭终于破功。
她抬起手捂住少年的唇，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小心爹知道了拿藤条抽你！”
昭昭低头就着他的手，轻轻含住那颗范闲亲手制作的蜜渍樱桃，舌尖不经意掠过少年的掌心。
在少女垂眼的瞬间，她没注意到的是——
在她舌尖触碰他掌心的刹那。
范闲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瞳孔微微放大，牢牢锁住昭昭。
他深沉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缓缓移到少女湿润的唇瓣，轻轻倒吸一口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甜意在舌尖化开。
昭昭微微眯了下眼，十分矜持地扬起下巴，点评道。
“糖放多了，齁得慌。”
她略带傲娇地嗔怪一句。
“还有，你学得一点都不像。”
范闲在少女抬起头的瞬间，便火速收回手。
他感觉自己掌心那一小块现在烫得吓人，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
范闲不动声色地收拢指尖，想要留住那转瞬即逝的触感。
听到少女的娇嗔，他恍然回过神。
见到昭昭终于肯用这种熟悉的语气说话。
他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
范闲咧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眉宇间的阴郁一扫而空。
顺着她先前的嗔怪，他一脸轻松地开玩笑：
“嘿嘿，那我下次少放点儿糖，争取早日复刻成功。”
他甚至笑嘻嘻道。
“没事儿！不像就不像，咱爹的威风我哪学得来呀！”
惊喜和玩笑过后。
范闲慢慢平复着心中的悸动，想到什么，下定某种决心。
罢了。
总归他发过誓，从今往后，信她一如信自己。
想到这里。
范闲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双手撑在昭昭身侧，神色郑重道：
“昭昭，我听你的。”
“我不会再坚持去找林珙复仇了。”
他深吸一口气。
“爹说你拿命不当回事，他那是心疼则乱。”
范闲俯下身，深深望进少女略带惊讶的眼眸里。
“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我二人，更懂‘活着’二字的分量有多重。”
“作为医者，你也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命意味着什么。”
“离开京都追捕北齐暗探的日子里，我后知后觉地想到，你当时踹我那一下，将我带离程巨树的核心攻击范围的同时，自己也没有硬抗……”
昭昭琥珀般的桃花眼睁大一圈，怔怔地看着他。
她似乎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仔细回想过，以你俯冲的角度，如果硬抗，不该伤到这里……”
范闲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右肩。
他嘴角勾起一丝带着心疼和骄傲的苦笑：
“你在那一瞬间，已经计算好了一切，对吗？”
“唯有如此，你才能以自身最小代价救下我……”
在电光火石的生死关头，任何人都只会凭借本能行动。
眼前的少女却在瞬息间无视本能，精准计算并果断执行。
感受到掌心下的娇躯微微颤抖。
范闲眼角泛红，描摹着她的眉眼，怎么都看不够。
他眼底充满敬佩、后怕和无法克制的爱意。
“即便是计算过的，那该有多疼？”
“万一出现丝毫偏差呢？”
昭昭唇瓣微张，神色复杂地抿着唇。
“你……”
“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提起这个。”
范闲停顿一下，用一种带着颤抖和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道：
“你这个傻瓜，一个聪明又勇敢的傻瓜。”
“我们家昭昭如此聪慧，狐狐也不能被你比下去不是？”
“林珙这件事，虽然我还有很多地方想不通，脑子里一团乱麻。但是这里……”
他温柔地凝视着昭昭，轻轻拉起她的手，牢牢按在自己的心口。
“它知道，这世上你绝不会害我。”
范闲感受着掌心下少女柔软的手以及自己心脏有力的跳动。
看着昭昭眼底瞬间涌上的莹润水光。
他无比释然地淡淡一笑。
“所以，我选择无条件相信你。相信你的所有判断和安排。”
“我把我这腔无处安放的恨意和怒火，都交给你了。”
“我等着……等着你愿意将一切告诉我的那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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