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
滕家小院。
范闲拉着一辆放着薄棺的木板车，和坐着轮椅的昭昭一起在院外。
他双手紧紧抓着车辕，有些踌躇地看向轮椅上的少女。
昭昭明白他这是不太敢面对滕夫人，她拉起范闲的手放在轮椅背上。
“还记得昨晚我说过的话吗？滕大哥把你视作家人，走吧，我陪你一起进去。”
范闲闻言松开车辕，推着轮椅上的昭昭进入小院。
“阿叔！你怎么来啦！”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跑出来扑到范闲身上。
“这是？”
“这位漂亮姐姐是谁啊？”
昭昭疑惑地打量着男孩儿。
小男孩亦是好奇地看着范叔带来的漂亮姐姐。
范闲这才想起来，是他疏忽了。
种种事情耽搁，昭昭至今没见过滕梓荆的儿子。
他揉了揉小石头的脑袋，介绍道：
“他是梓荆的儿子小石头。”
“小石头，这位也是你爹的好朋友，叫昭昭阿姨。”
昭昭仰头瞪范闲一眼。
“你有没有觉得，阿姨这个称呼放在一个十六岁花季少女身上不太合适？”
范闲勉强讪讪一笑，内心嘀咕。
叫我叔，叫你姐姐，咱俩不就差辈儿了吗？
昭昭仔细端详着小男孩的脸，倏然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你是不是大树街上跟着箱子跑的自来熟小孩儿？”
“漂亮姐姐也认识箱子里的大块头吗？他是我的朋友！”
小男孩语气兴奋。
他仰头看向范闲。
“阿叔，你下午怎么和箱子里的大块头打起来了？”
范闲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昭昭。
昭昭神色复杂至极，长叹一口气道：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进去见素兰姐姐。”
听到院里的动静，一身荆钗布裙的滕夫人匆匆从屋里跑出来。
当看清院门口骡车上刺眼的薄棺时，她脸上瞬间煞白。
徐素兰身形晃了晃，死死抠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哑着嗓子让小石头去隔壁婶子家玩会儿。
看着小石头走远，滕夫人招呼二人进屋说话。
范闲垂在身侧的双手攥得很紧。
他尽可能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牛栏街的前因后果。
当听到“梓荆战死”四个字时，徐素兰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她突然抬手捂住嘴，可血还是从指缝里涌出来，溅湿了粗布衣襟。
看着滕夫人崩溃的样子，范闲扑通一声跪下，头深深埋下去。
“嫂子……梓荆是为了护我……才……是我欠他一条命。”
滕夫人胡乱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范闲，眼泪无声往下掉，用力摇了摇头。
“你不欠他的，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徐素兰声音颤抖得厉害。
“……他视你为知己，把你当作弟弟，便是刀山火海，身死魂消，他亦不悔。”
滕夫人一连拒绝了范闲要接他们母子去京都、要派人来照顾的提议。
“范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没法子坦然受你的恩惠。往后……也别再来了。”
“我明白。”
范闲重重磕了个头。
“嫂子就算恨我入骨，也是应当的。那……范某告辞了。”
他摇晃着站起来，去推昭昭的轮椅。
然而。
从进屋后就一言不发的昭昭，冲着他摇摇头。
她轻轻说道，“让我跟素兰姐姐单独待会儿。”
范闲红着眼睛看她一眼，没说话，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
“范小姐还有话说？”
滕夫人眼里一片死寂，声音嘶哑。
昭昭看着那双只剩下无尽空洞和绝望的眼睛，心被狠狠揪住。
明明不久前的书局开业庆功宴上，这双眼里还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昭昭驱动轮椅，靠近她。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滕夫人微微发抖的手。
徐素兰下意识想抽回，但最终还是没有动。
“素兰姐姐。”
昭昭声音沉痛。
她目光恳切地看着滕夫人盈满泪水的眼睛：
“天塌了的感觉，我懂。滕大哥走了，留下你们母子，这世道如此艰险，我们也都清楚。”
昭昭微微收紧握着滕夫人的手，语气更加坚定：
“滕大哥是条真汉子。他拿范闲当兄弟，最后关头豁出命去护着，这份情义，山高海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简陋的院落。
看向屋外懵懂的小石头，声音压得更低。
“他现在走了，可他最放不下的是谁？是姐姐你，是小石头。他豁出性命在外奔走，不就是想换你们一个平安吗？”
昭昭看着徐素兰更加苍白的脸，知道下面的话有些残忍，但她必须说。
“京都居，大不易。吃穿用度，柴米油盐……若是再有人因为滕大哥从前的事，亦或是这次的事，来找麻烦……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扛？”
滕夫人浑身一颤。
眼中除了悲痛，又多了一层深切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
“我们接你们走，不是为补偿或施舍。”
“是为了让滕大哥的血不白流，是为了让他用命换来的东西，让你们母子平安，能真正落到实处。 这是我们对滕大哥的承诺，也是对他这份情义有个交代。”
昭昭伸出手指向院中，徐素兰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范闲蹲在地上，红着眼圈，笨拙地给懵懂的小石头擦掉脸上的灰。
一大一小正低声说着什么。
滕夫人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动摇。
“滕大哥是范闲的兄弟，亦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他信任的人。”
“素兰姐姐，现在不是你一个人扛着，是我们得一起，替他把这个家撑起来，把小石头平平安安地带大，将来告诉他，你爹是个英雄！”
昭昭身体微微前倾，眼神无比真诚。
“素兰姐姐，你若实在不想承范闲的情，没关系，我来安排。我名下的产业铺子，足够安顿你们母子。小石头读书习武，一应开销我来担。”
“这不是范府的恩惠，这是我范昭昭，作为滕大哥的朋友，该为他做的事。请姐姐……成全我们这份心。”
滕夫人死死咬着嘴唇。
她看着院外懵懂无知的孩子，又看看棺木，巨大的悲痛和现实的残酷让她无力承受。
最终。
徐素兰强撑着一口气吹灭油灯，猛然扑进昭昭怀里。
她死死攥着少女的衣襟，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
昭昭被她撞得轮椅微微后移。
她立刻稳住，伸出手略微僵硬地紧紧回抱住这个崩溃的女人。
轮椅上的少女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任由对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肩头。
然后轻轻拍着滕夫人瘦削的背。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昭昭的目光越过徐素兰颤抖的肩，落在院中的薄棺上，眼神里充满无法言说的沉重和决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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