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过后，本就光线不佳的号舍内愈发昏暗。
天空阴沉得如同墨染，厚重的乌云低低压下来，触手可及。
闷雷如同巨大的石碾在云层上滚过，发出隆隆的巨响，每一次都震得人心头发颤。
不少正在凝神答卷的考生被雷声惊扰，笔尖一抖，污了卷面，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叹与低咒。
沈章亦不胜其扰，不得不数次停笔，深呼吸平复心绪，才能继续专注于笔下的策论。
她争分夺秒，终于在酉时左右，将最后一笔落下。
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犯讳和笔误，松了口气，只待交卷。
却异变陡生！
刺鼻的烟味钻入鼻腔，隔壁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呼喊：“走水了！走水了！”
沈章心头一凛，透过栅栏向外望去，只见隔壁“玄字拾肆号”方向，有浓烟夹杂着火光窜起！
火借风势，虽暂时不大，但在这木结构号舍林立、纸张遍地的地方，一旦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浓烟开始弥漫，沈章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她第一时间不是惊慌，而是扑向桌案，将刚刚答完的试卷卷好，把陶罐里的水倒在袖子上，又用草稿纸把试卷包住，塞进了陶罐。
这是她心血所在，绝不能被毁！
“开门！快开门啊！”隔壁着火的号舍里，传来考生绝望的哭喊和撞门的声音。
沈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号舍门是从外面锁死的，若号军救援不及，里面的人凶多吉少。
而火势若蔓延过来，她自己也危在旦夕。
她用打湿的袖子捂住口鼻，望向门外晃动的人影。
浓烟越来越浓，热度也隐隐传来。
沈章将陶罐护在胸前，心跳擂鼓。
灼热火舌舔舐到沈章号舍木板时，天空中酝酿了一整日的闷雷，终于积蓄到了极致。
“咔嚓——！”
惨白电光撕裂阴沉天幕，紧随其后的是震裂耳膜的霹雳！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贡院的瓦顶、地面和号舍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
这雨来得又急又猛，瞬间浇在刚刚窜起的火苗上。
“嗤——！”
焦糊味和水汽的白烟腾起，那嚣张的火势被扼住了喉咙，迅速萎靡、缩小。
最终只在被烧得焦黑的木头上留下几处不甘的暗红，随即彻底熄灭。
雨水顺着号舍的缝隙流淌进来，打湿了沈章的肩头。
她恍若未觉，只是紧抱着怀中的陶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紧绷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绝处逢生。
外面救火的声音变成了疏导积水、安抚考生的嘈杂。
有号军快步过来，确认她这边火势。
沈章抹去脸上的雨水，小心检查怀中的试卷。
幸好她护得及时，只有边角湿了一点，字迹并无大碍。
收卷的时辰快到了。
她整理好衣冠，将试卷平整地放在桌案上。
酉时三刻，收卷的锣声终于在淅沥的雨声中敲响。
号舍门被依次从外打开，受卷官与胥吏捧着木匣，开始按序收卷。
秩序刚刚开始恢复，就被更大的骚乱打破了。
有两名试卷被焚的考生，哭诉火势过大，焚毁了答卷。
两人刚哀嚎完，有更多的人纷纷加入。
“大人！学生的号舍漏雨如注，卷面被污，字迹漫漶，这如何评判？求重考！”
“是啊大人！狂风卷入号舍，试卷被刮破，此乃天灾，非学生之过啊！”
“雷声震耳，心神不宁，文章未能尽意，求大人开恩！”
许多自认考砸了或确实因天气影响了发挥的考生，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趁机高声呼喊，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哭喊声、辩解声、抱怨声交织在一起，几要将贡院的屋顶掀翻。
自觉考得不错、文章未受影响的考生急了，他们生怕重考会让自己失去优势，或拉平了差距，也纷纷出声：
“科举取士，自有法度！岂能因风雨而废？”
“若人人皆以天气为由要求重考，规矩何在？权威何存？”
“我等兢兢业业，恪守考规，岂能与彼等一同重考，实为不公！”
支持与反对的声音激烈碰撞，受卷官和号军们呵斥、弹压，却难以立刻控制住这乱哄哄的场面。
收卷的进程被严重拖延，木匣停在半路。
沈章站在自己的号舍门口，冷眼看着这众生相。
她理解那些试卷被毁者的绝望，也明白那些受影响者的不甘，更清楚那些成功者的担忧。
在这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人性的自私、侥幸与挣扎，暴露无遗。
混乱中，主考官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面色铁青地快步走来。
他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人群，运足中气，声如洪钟：
“肃静！”
这一声蕴含官威的断喝，暂时压下了现场的嘈杂声响。
“贡院重地，岂容尔等喧哗放肆！”主考官怒斥。
主考官面色铁青地看着站在号舍内哭诉的两人，以及周围越来越多考生投来的质疑目光，他心中瞬间权衡了利弊。
直接答应重考？
那是自毁长城，会给所有落榜者留下攻击他的话柄，后患无穷。
严词拒绝？
于情理上太过冷硬，容易被人渲染成“不恤士子”，同样有损官声。
电光火石间，他已有了决断。
“今日贡院突遭天灾，火患骤起，暴雨突临，波及士子，实乃本官与诸同僚监理不周之过！致使贤才受惊，心血毁损，本官心甚痛之！”
先揽下部分责任（当然是套话），安抚情绪，占据道德制高点。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对着那两名考生，更是说给所有人听：
“然，科举之法，乃为国取士之根本，规矩重于泰山！ 试卷既毁，依律便与今科无缘。此乃定制，本官亦无权擅改！”
这是定下基调，彰显规则的不可动摇。
那两名考生闻言，顿时面如死灰。
但主考官的话还没说完，他语气稍缓：
“不过，天灾虽厉，却掩不住真才实学之心！
尔等二人，虽试卷被焚，然其志可嘉。
本官会将今日之事，尔等之名，具表详细呈报礼部，陈明缘由。
是否格外开恩，给予补考之机，或于来科予以酌情考量，皆由朝廷圣裁！”
这一手“踢皮球”堪称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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