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卷完毕，进士们并未被允许离去，而是在通事舍人的引导下，被请至宣政殿一侧的偏殿静候。
殿门虽未关闭，却有金吾卫肃立把守，气氛依旧凝重。
众人心中明了，这是为了防止任何可能的关节往来，确保阅卷的绝对公正。
正殿之内，气氛更是非同寻常。
武帝并未将试卷移至旁处，而是直接下令，召集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及各部院重臣，即刻于殿内阅卷。
文武百官们匆匆奉诏而来，按品秩列于殿中，每人案前都分发了数份墨迹未干的试卷。
御前阅卷，陛下亲督！
这是前所未有的举措，彰显了武帝对此次殿试，尤其是对那道惊世之问答案的极度重视。
所有大臣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殿内只闻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因看到精彩论述而发出的极轻的赞叹。
然，当几位重臣，尤其是负责初步筛选、品评高下的几位宰相和学士，陆续看到沈家那三份答卷时，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沈箐的答卷，以“民贵君轻”立论，巧妙规避性别之争，引经据典，圆融通达，已令他们暗自点头，觉得此女深谙为臣之道，分寸把握得极好。
可当沈鋆，尤其是沈章的答卷传到他们手中时，这些见惯风浪的朝廷重臣，也不由得心头剧震，额角几要渗出冷汗来。
沈鋆的答卷尚属稳健，但比之姑母还是略逊一筹。
而沈章……她那份答卷，开篇便承认“牝鸡司晨”，随即抛出“世易时移”，直接将问题拔高到“道”与“变”的层面。
其后引女娲、文母，论证“女主临朝恰是天命对乱世的修正”。
更将武帝登基与轻徭薄赋，整饬吏治的功绩相连，直指“圣君无性别，惟其顺天应人”。
最后更将女子科举与打破千年桎梏，顺应天意民心相联系……
这已不仅仅是答题，这简直是在重构一套君权合法性的论述！
其观点之大胆，逻辑之严密，气势之磅礴，尤其是其中蕴含的颠覆性力量，
让这些熟读圣贤书，恪守传统礼法的大臣们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这该如何评判？
若按传统经义，此等言论近乎“离经叛道”，当黜落无疑。
可……这答卷通篇都在为御座上的陛下张目，将其功业与天命，民心紧紧捆绑，
其拥护之意，拳拳可见，可视为对陛下统治最有力的理论背书之一！
贬低它，岂不是在否定陛下即位和施政的合法性？
褒扬它，又恐被士林清议抨击为迎合上意、动摇国本……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棘手与为难。
他们拿着笔，在那惊世骇俗的答卷上方悬停良久，竟是迟迟不敢落下评语。
这已超出了寻常文章高下的范畴，牵涉到最敏感的政治立场和意识形态之争。
最终，几位重臣极有默契地将沈家这三份，尤其是沈章那份最为刺眼的答卷，默默置于一旁，准备留待最后，由陛下圣心独断。
他们不敢评，也评不了。
殿内依旧安静，但无声波澜，已在众臣心中汹涌激荡。
所有人都意识到，今日这场殿试的结果，恐怕将远远超出一场科举考试的范畴，其影响，或将深远至整个朝堂与天下。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文武百官疲惫却不敢松懈的面容。
御前阅卷一直持续到亥时初，方才将数百份殿试试卷初步审阅，分类完毕。
中书令李晏与门下侍中李林亲自捧着筛选出的前十甲试卷，以及另外几份备受争议，难以定论的卷子，
其中自然包括了沈家三人的答卷，恭谨地呈送至御案之前。
“陛下，此乃臣等初步拟定的前十甲，以及……几份需请陛下圣裁的试卷。”中书令李晏躬身道。
武帝“嗯”了一声，并未立刻去看那前十甲的名单，反而先从那叠“待议”的卷宗里，抽出了沈家那三份。
她先看了沈箐的。
目光扫过那清秀沉稳的字迹，看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以及其后围绕“德”与“民本”的层层论述，
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她将试卷轻轻放下，未置一词。
这份答卷，机智圆滑，面面俱到，既守住了儒家底线，又巧妙地回避了最尖锐的矛盾，
还暗中迎合了上位者的心思，确实是一个深谙官场之道，懂得明哲保身之人所能给出的最佳答案。
她拿起了沈章的试卷。
只看了开篇几句，武帝的眉梢就微微挑动了一下。
随着目光下移，她阅读的速度明显放慢，当看到“圣君无性别，惟其顺天应人”以及将女子科举誉为“打破千年桎梏”时，她握着试卷的手指微微顿住。
偌大的宣政殿内，静得只能听到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所有大臣都屏息凝神，偷偷观察着御座上的反应。
良久，武帝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她将沈章的试卷也放下，指尖在卷面上点了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旁的近侍听：
“这个沈章……倒是有点意思。”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下方垂手恭立的众臣，语气玩味：
“省试杂文，写得那般四平八稳，寡淡无奇。到了这殿试，倒是激流勇进，锋芒毕露，什么都敢往上写。”
她顿了顿，微微摇头，似有无奈，又似有探究：
“朕倒不知，是该赞她这份敢于刺破陈腐的锐气，还是该骂她不知天高地厚，将这等惊世之论轻易置于殿试之上。”
这番话，语气平淡，却让底下众臣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陛下这态度，实在是暧昧难明。
听起来像是批评其鲁莽，可那句“刺破陈腐的锐气”，又分明带着欣赏。
无人敢接话。
武帝不再多言，又将沈鋆的试卷快速浏览了一遍，未作评价。随后，她才开始翻阅那拟定好的前十甲试卷。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沈家这三份试卷，尤其是沈章那份石破天惊的答卷，最终会得到怎样的评判？
陛下是会将其纳入高第，以示对这番“新论”的肯定与鼓励？
还是会因其过于“激进”而将其黜落，以安抚朝中保守势力？
圣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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