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洪承畴第二日便启程离开了鄠县。
但他前脚刚走，李自成的消息后脚就传了过来。
这位新任的“闯王”在吸收了高迎祥的残部精锐后，竟未如预料中那般向东或向北突围。
他反而调转马头，一头扎进了茫茫秦岭，目标直指汉中。
帅帐之内，洪承畴豁然起身。
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一旦让李自成窜入汉中，再转进四川，那便如蛟龙入海，再想围剿，难如登天！
“传令！”
洪承畴的声音在帐中回荡，再无半分在鄠县时的从容与城府。
“命沿途各部，死守秦岭各处隘口！务必将李自成困在西安府境内！”
他预估，以官军的布防速度，李自成的大军至少需要五日才能抵达鄠县南部的秦岭防线。
可他还是低估了李自成。
仅仅三天。
官军的包围圈尚未合拢，李自成的大军便如一股失控的黑色潮水，裹挟着数万饥民，提前涌入了鄠县境内。
随流寇而来的，还有另一场无声的瘟疫。
原本被陈海用铁腕手段暂时压制在西安府北部的霍乱，随着人流的剧烈涌动，彻底引爆。
一时间，从西安府到鄠县，沿途村镇处处哀鸿，官道之上，倒毙的尸体随处可见。
西安府全境戒严。
鄠县更是被彻底封锁，许出不许进。
面对来势汹汹的流寇与避之不及的瘟疫，驻扎在外的官军竟一时不敢轻举妄动，龟缩自保。
这反倒给了李自成在包围圈形成前，肆意劫掠喘息的绝佳机会。
徐子宾早已按照陈海的指示，下达了坚壁清野的命令。
但故土难离，总有那么些人，或因家中薄产，或因老弱病残，无法及时撤入县城。
这些人，成了流寇兵锋下第一批牺牲品。
……
陈家寨，山口营地。
宋献策刚从县城返回，便立刻找到了驻守于此的罗虎所部第一司。
“主公有令！”
宋献策的语气不容置疑。
“罗虎将军的第一司，即刻出动，将山口外围十里内的所有村镇乡民，全部疏散撤离至此！”
这些村落，在之前的战乱中早已十室九空。
是陈海拿下钱、孙两家的田产后，重新安置流民，才让这里恢复了些许生气。
相比于县衙，陈家寨在这里有着绝对的号召力。
命令下达，第一司的兵丁迅速行动起来。
然而，撤离并非一帆风顺。
“不走！俺们不走！地里刚种下土豆，走了，今年就没活路了！”
“官府都说了，流寇不敢进城的，我们躲在村里，流寇还能挨家挨户搜不成？”
总有那么些乡民，抱着侥幸心理，死活不愿离开。
就在一个姓徐的郎中家门口，第一司的一名队长正被一群乡民围着，吵得焦头烂额。
“军爷，你可得给俺们做主啊！他家老头，就是那个徐郎中，得了瘟病！”
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指着紧闭的院门，唾沫横飞。
“前儿个还好好的，去邻村出诊回来，今儿就上吐下泻，躺床上起不来了！”
“没错！就是瘟病！我们都看见了，他闺女去倒的夜香，那味儿，不对劲！”
“军爷，快把他们家门封死！烧了！不然咱们全村都得跟着遭殃！”
乡民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仿佛那扇木门后藏着择人而噬的猛兽。
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荆钗布裙的年轻女子。
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衣着朴素，面有菜色，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亮，带着不屈的光。
此刻，那双眸子里满是焦急与愤懑。
“我爹没有得瘟病！他只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肚子了！”
女孩的声音清脆，却因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
“你放屁！”那汉子立刻反驳，“谁家闹肚子能躺得起不来？徐秋菱，你别想骗我们！你爹就是去外面给人看病，染上的！”
女孩越是解释，乡民们便越是笃定。
正在此时，一名戴着厚厚口罩的战兵挤进人群，对着队长大声报告：
“队长！村口发现疑似疫情的病人！”
“什么？”
队长心头一紧，立刻紧张起来。
他不敢怠慢，一边命人向上汇报，一边按照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预案，吹响了随身携带的短哨。
尖锐的哨声划破村落的嘈杂。
很快，三名同样用口罩、头巾、布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汉子，提着一个木箱，快步赶了过来。
他们是随军的防疫郎中和医疗兵。
为首的郎中看了一眼院门，又听了队长的简报，没有一句废话，直接挥了挥手。
两名医疗兵立刻从人群中穿过。
一人掏出石灰包，开始在院门外画出一个醒目的隔离圈。
另一人则手持一杆浸过桐油的长杆，将一张写着“疫区禁入”的布告，挑起挂在了院墙上。
他们的动作熟练、冷静，配合默契，仿佛演练过千百次。
这番操作，彻底击碎了徐秋菱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她看着那些面无表情的医疗兵，看着那刺眼的白色石灰圈，只觉得浑身冰冷。
那不是一道线。
那是为她和父亲画好的坟墓。
绝望之中，徐秋菱反而冷静下来。
她转身，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张开双臂，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护住院门。
“你们谁也别想进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要把自己也烧进去的狠劲。
“我爹没病！你们要是敢封门，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周围的乡民被她这副模样吓得后退半步，随即又鼓噪起来。
“疯了！这丫头也疯了！”
“队长，别跟她废话，直接绑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村落外围，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喊，由远及近。
“跑啊——流寇来啦！杀人啦——”
这声呼喊，像一记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方才还围着看热闹的乡民，瞬间炸了锅。
他们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再也顾不上什么瘟病，连滚带爬地冲回家中，抱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裹，跟着第一司的战兵就往山口方向狂奔。
混乱中，那名队长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挡在门口的徐秋菱，脸上露出一抹哭笑不得的神情。
院内，躺在床上的徐茂才听着外面的动静，挣扎着坐起身，对女儿虚弱地喊道：
“秋菱……快……快跟着他们走！别管爹了，爹这把老骨头，走不动了……”
“不！”
徐秋菱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却异常坚定。
“爹不走，我也不走！要死，我们死在一起！”
“胡闹！”徐茂才气得一阵猛咳。
就在这时，那扇被徐秋菱死死护住的院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徐秋菱一个踉跄，回头看去，只见那名战兵队长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那几名“全副武装”的医疗兵。
“你……你们要干什么？”
徐秋菱再次张开双臂，挡在父亲床前。
队长没理她，只是对着医疗兵一摆头。
“抬走。”
“是！”
两名医疗兵上前，不由分说，一人一边，动作麻利地将床上的徐茂才连人带被，稳稳地抬到了一副早已准备好的担架上，并用绳索固定。
整个过程，徐茂才和徐秋菱父女俩都看傻了。
他们……他们不是要封门烧死自己吗？
“还愣着干什么？”队长看了徐秋菱一眼，“跟上！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和你爹，还有碰过你们的弟兄，都得隔离。不许靠近任何人，听明白没有？”
徐秋菱呆呆地点了点头，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跟在担架旁边。
她看着那两名医疗兵宽厚的背影，看着他们毫不犹豫地抬着自己被“断定”为疫病的父亲，走在撤离的队伍中。
周围的乡民避之不及，纷纷绕行。
可那些同样戴着口罩的战兵，却只是默默地在他们周围，空出了一块区域。
徐秋菱的眼眶一热，泪水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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