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清军大营。
豫亲王多铎手里捏着一封来自南京的密信，纸上还带着南国仕女的脂粉香气。
他嘴角的笑意几乎要咧到耳根，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率领八旗铁骑，踏破德州，饮马长江的场景。
“孔有德，你瞧瞧。”
多铎将信纸在指间弹了弹，语气轻佻得像是在谈论一件玩物。
“南明这帮软骨头，比咱们想的还要不堪。马士英那老小子，送来了五十万两白银，请咱们‘南下平叛’。”
恭顺王孔有德坐在下首，神情却不见多少喜色。
他比多铎更了解中原的复杂，也更忌惮陈海那神出鬼没的火器。
“王爷，不可不防。陈海此人，用兵诡谲，德州之败……”
“够了！”
多铎不耐烦地打断他，“阿济格输了，那是他无能！本王麾下有两万八旗精锐，还有你从荷兰人那买来的红夷大炮，区区一个陈海，还能翻了天不成？”
“传令下去，三日后，全军开拔！”
然而，多铎的豪言壮语还未在大帐中散尽，一名探马便疯了似的冲了进来，马鞭都跑丢了，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报——！王爷！南边……南边出大事了！”
“黄得功降了！江北四镇，全……全都降了陈海！”
“陈海主力已渡江，兵临南京城下……南京……南京空了！弘光小皇帝和马士英……全跑了！”
一连串的消息如同重锤，一记接着一记，狠狠砸在多铎的脑门上。
大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多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点点碎裂，最后化为狰狞的怒火。
他一把揪住探马的衣领，双目赤红，状若疯虎。
“你说什么？！黄得功降了？朱由崧跑了？！”
“千真万确！南京城现在，就是一座空城！”
“废物！蠢猪！”
多铎猛地将探马掼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在大帐内来回踱步，“一群饭桶！五十万两银子，就请本王来看一座空城？马士英是头猪吗？！”
孔有德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他比多铎想得更深。
南京没了朝廷，意味着陈海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整个南直隶。
那片富庶的鱼米之乡，无数的钱粮、人口、工匠，如今都成了陈海的囊中之物。
此消彼长。
那个盘踞在北方的对手，已经从一头凶悍的饿狼，变成了一头即将吞天噬地的巨兽。
“王爷，”孔有德的声音干涩，“我们真正的对手，已经不是南明了。”
……
与清军大营的震怒和混乱截然不同，入主南京的陈海，显得平静得出奇。
没有扰民的入城式，没有迫不及待的登基称帝。
靖难军的士兵们纪律严明，接管了城防，张贴安民告示，仿佛只是换了一支防务部队。
城内的百姓从最初的惶恐不安中探出头，惊讶地发现，这些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北方大兵，非但没有烧杀抢掠，反而还在街头帮着打扫卫生，甚至有专门的军医队为穷苦人义诊。
南京的政务，被迅速接管。
一艘不起眼的漕船，悄悄抵达了南京码头。
船上走下一位身穿布衣，神情复杂的中年文士。他看着眼前这座六朝古都，眼中百感交集。
他正是前明三边总督，洪承畴。
自被陈海俘虏后，洪承畴从最初的宁死不降，到被允许在陈海的根据地内“自由参观”。
他亲眼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如何在一个个新建立的工坊、农庄里，重新找到了生计，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看到蒙学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他看到名为“医院”的地方，用他闻所未闻的法子，救活了一个个必死无疑的伤患。
那种蓬勃的，自下而上的生机，与他记忆中大明朝堂的腐朽暮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崇祯自缢，京城陷落，他心中最后的念想也断了。
而南明朝廷“联虏平寇”的丑剧，则彻底压垮了他最后的忠诚。
这个大明，已经烂到了根里，没救了。
当陈海的调令送达西安府时，他几乎没有犹豫。
他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究竟能为这片破碎的山河，开创一个怎样的未来。
随着洪承畴抵达，南京，原明故宫，武英殿，一场决定未来格局的会议正式召开。
这里不再是皇帝的殿堂，而成了一间巨大的会议室。
陈海坐在主位，下方，文武齐聚。
左侧，是以宋献策、洪承畴为首的文官团队，还站着一个略显局促的年轻人——江南陆家少东家，陆文凯。
右侧，是罗虎、赵老四、周平，以及刚刚归降，神情复杂的黄得功、高杰、翁之琪等人。
“今日召集诸位，只为两件事。”
陈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其一，政务。即日起，成立政务院，总领民生、财政、教育、司法诸事。宋献策，为首任政务院总裁。”
宋献策出列，躬身一拜：“属下，定不负主公所托。”
“洪承畴先生，辅之。”
洪承畴愣了一下，随即出列，拱手道：“承畴，必尽心竭力。”
“另，增设工商部，总辖天下商贸、工矿、海运。陆文凯。”
被点到名的陆文凯一个激灵，连忙出列，激动得满脸通红：“在！小……在！”
“你来当这个工商部长。”陈海的话，让在场不少人都吃了一惊。一个商人，竟能与封疆大吏平起平坐？
“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将南直隶的盐、铁、丝绸、漕运，都给我盘活，变成能源源不断生蛋的金鸡。”
“其二，军事。”
陈海的目光转向右侧，气氛瞬间变得肃杀。
他依次给罗虎、赵老四、周平等人分派了战略任务，扩编军队，划分战区。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高杰和黄得功身上。
“高将军，黄总镇，你们的部队，也将统一纳入靖难军的作战序列，进行现代化整编。”
“具体整编方案，会后，我会与二位详谈。”
陈海没有说任何关于裁军的字眼，但“整编”二字，已经让高杰和黄得功麾下的将领们脸色微变。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
高杰回到临时驻地的大帐，一屁股坐下，脸色阴沉。
他的一名心腹副将立刻凑了上来，压低声音，满是怨气。
“将军！那陈海什么意思？‘统一整编’？这不就是要夺了咱们的兵权吗？”
“咱们十几万兄弟跟着您投过来，他倒好，连个准话都没有！怕不是要把咱们的兵都拆散了，分到他自己人手下！”
另一人也附和道：“就是！还不如投鞑子呢！人家多尔衮给吴三桂封王，咱们这……”
“都给老子闭嘴！”
高杰猛地一拍桌子，低声怒吼。
但他眼中的烦躁和不安，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就在这时，帐外亲兵来报：“将军，陈将军有请。”
高杰心头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整理了一下衣甲，带着满腹的疑虑和一丝戒备，跟着传令兵走去。
传令兵没有带他去武英殿，而是直接走出了宫城，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广场上。
高杰一眼望去，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广场上，一个千人步兵方阵，静静矗立。
这……这是他那些兵？
不可能！
他的兵，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交头接耳，东倒西歪，活像一群地痞流氓。
可眼前这一千人，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笔直的站姿，纹丝不动。
统一的深色军服，擦得雪亮的燧发枪，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一股让人心头发寒的杀气。
陈海就站在方阵前，看到高杰，只是平静地指了指那支军队。
“高将军，看看吧，这是从你那十万部众里，筛选出的第一批新兵。”
一名靖难军军官看到高杰，并未下跪，只是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如钟。
“报告高将军！步兵第一团第一营，集合完毕，请您检阅！”
高杰还没回过神来。
他带来的那几个旧部，已经个个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们认得出来，方阵里有些人，就是他们以前手下的兵痞、懒汉。
可现在，那些人身上的痞气和懒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纪律感。
“齐步——走！”
随着军官一声令下。
“刷！”
一千条腿同时抬起，又同时落下。
一千双军靴踏在石板上，只发出一个声音。
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一个巨人的心跳，沉重而有力，狠狠地敲击在高杰和他身后每一个旧部将领的心上。
高杰呆呆地看着。
他忽然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陈海只要八万新军。
因为眼前这一千人，足以轻松撕碎他过去麾下的一万乌合之众。
这不是裁军。
这是脱胎换骨。
这是点石成金！
陈海走到他身边，声音依旧平静。
“高将军，你的旧部，我会妥善安置，愿为工者入工坊，愿为农者入屯田，皆有饭吃，有钱拿。”
“而你，我将给你一万五千人。”
“一万五千名，像他们一样的精锐。”
陈海指着那支钢铁洪流。
“现在，你还觉得，我给你的兵，少了吗？”
高杰看着那支军队，眼中原本的怨气和不甘，早已被巨大的震撼和炽热的渴望所取代。
他转过身，对着陈海，深深一拜，单膝跪地。
“末将高杰，愿为将军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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