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没有立刻回答史密斯先生关于茶叶的问题，而是对侍立一旁的忠伯微微颔首。
忠伯会意，转身取来一个朴素的文件夹。
里面并非账本或商业文书，而是几张经过精心挑选、每一张都足以触目惊心的黑白照片……
这正是前些日子沈聿、苏砚卿和沈锋几人，冒着风险在战区偷偷拍下的，记录着乱世疮痍的影像。
“诸位先生，在品茶论事之前，我想先请各位看看这些东西。”
沈筠指尖轻叩文件夹边缘，目光沉沉扫过众人，
“这里面的照片，是我们沈家人冒着枪林弹雨钻进战区拍的，拍的是我们龙国土地上，正真真切切发生着的苦难。”
他特意强调了“冒着生命危险”这几个字，同时将第一张照片推到三位客人面前。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个极小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聿”字花押。
“这一张，是我弟弟沈聿在申城城外拍的。当时他为了取景，差点被流弹击中。”
照片上，倒塌的房屋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狰狞地指向天空。
最令人揪心的是，在碎石堆里，赫然嵌着半只孩童的破旧布鞋。
“上帝啊...”马修医生倒吸一口冷气，“这简直……这简直就是地狱啊！”
沈筠又取出第二张照片，这张的角落有一个细小的“卿”字印记。
“这是沈聿未婚妻苏砚卿小姐拍的。她一个弱女子，为了记录真相，在齐膝的泥水里站了两个时辰。”
照片里，荒芜的田地龟裂得能塞进拳头，野草疯长，却不见半分粮苗。
远处，几个佝偻的身影正在地里徒劳地挖掘着什么。
第三张照片被轻轻放在桌上，这张的质感明显不同，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这一张……”沈筠顿了顿，“是我堂哥沈锋提供的。他当时正在前线指挥作战，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照片上，一个骨瘦如柴的龙国孩童颧骨高耸，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茫然的大眼睛里积着浑浊的泪。
孩童身后，是几个蜷缩在草堆里的伤兵，他们破烂的军装上还带着斑驳的血迹。
最后一张照片被放在最上面。这张照片的拍摄角度极其刁钻，像是在某个高处偷偷拍摄的。
“这一张，”沈筠的声音几乎有些哽咽，“是我弟弟沈聿躲在废弃的钟楼里拍的。”
“他说，当时下面正在交火，他听着枪声，手抖得差点拿不稳相机。”
照片里，几个伤兵蜷缩在漏风的草棚下，破烂的布条难以掩盖化脓的伤口，引得苍蝇嗡嗡盘旋。
角落里，一个身影尤为触目，他的一条裤管空荡荡地瘪着，另一条腿也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
他仰着头，脖颈青筋暴起，干裂的嘴唇张成一个黑洞，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马修医生猛然站起身，打翻了面前的茶杯，茶渍在桌布上蔓延开来，他却浑然不觉。
“这些...这些照片太真实了……”他的声音在发抖，“真实得让人无法回避……”
史密斯先生面色凝重地推了推眼镜：“我之前听说过苏北的情况很糟，但没想到……糟到这个程度。”
安德森主编则目光锐利地在照片上扫过，职业敏感让他意识到这些影像背后巨大的新闻价值：“沈先生，这些照片...太震撼了。请问我可以把这些照片发到报纸上吗？”
沈筠没有直接回答安德森的问题，而是用沉重悲悯的语气缓缓说道：
“不瞒诸位，看到这些景象后，我沈家一直有心为这些苦难的同胞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我们千方百计，筹集了一批药品，主要是治疗疟疾的奎宁和防止伤口感染的磺胺，准备运往苏北。”
“我们不敢奢求能救多少人，只希望...能挽救一些生命，哪怕只能挽救很少的一些。”
“这是非常崇高的行为。”马修医生激动不已，“作为一名医生，我深知这些药品在灾区意味着什么！”
“可是……”沈筠声音有些哽咽，“就在昨天，这批能救无数人的药品…刚到吴淞口……就被一股来路不明的势力，硬生生扣下了。”
“什么？！”三位客人几乎同时惊呼。
“他们说我们坏了规矩，要收取高额的过路费……”
沈筠苦笑了一下，“钱，我们可以想办法凑。但是，时间呢？”
他的目光恳切地望向马修医生：
“马修医生，您是最清楚的，疟疾发作，伤口感染，延误一天，甚至几个小时，可能就意味着一条生命的逝去！”
“那不仅仅是药品，那是无数家庭等待的希望啊！”
“想到那些本可以因为这点药品而活下来的孩子，那些本可以保住性命、支撑家庭的父亲……我……我实在是……”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只是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角有水光闪过。
“岂有此理！”
马修医生第一个拍案而起，他气得脸色发红，“这是谋杀！是赤裸裸的反人类行为！阻止人道主义救援，在任何文明世界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转向沈筠：“沈，你放心，我们红十字会绝不会坐视不管！”
“我立刻以红十字会的名义，向有关方面提出最严正的交涉！必须立刻、无条件放行这批药品！”
史密斯先生也清了清嗓子：“沈先生，您和您的家族所展现的人道主义精神，令人敬佩。”
“租界工部局有责任维护基本的秩序与人道原则。”
“我会通过适当的外交渠道，向相关方表达我们对此事的严重‘关切’，并要求他们确保人道主义物资的畅通。”
安德森主编已经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钢笔，飞快地记录着：
“沈先生，您允许我在《字林西报》上使用这些照片吗？这是一个绝佳的新闻题材！”
他不等沈筠回答，继续激动地说：
“我必须让国际社会了解，在远东这片土地上，拯救生命的努力正在被何等卑劣的手段阻挠！”
“标题我都想好了！《是谁，在扼杀通往希望的生命线？》”
沈筠适时地表现出犹豫：“安德森先生，我很感激您的支持。但是...发表这些，会不会给您和报社带来麻烦？”
“麻烦？”安德森主编冷笑，“新闻自由可是我们最基本的权利。更何况，揭露这样的丑闻，正是媒体的责任！”
马修医生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抱歉，各位，我想我现在就必须回去起草抗议书。每一分钟的延误，都可能意味着一个生命的消逝。”
史密斯先生也优雅起身：“我也该去工部局了。沈先生，请您放心，这件事我们一定会管到底。”
安德森主编最后离开，他紧紧握着沈筠的手：
“沈先生，明天的《字林西报》头版，您会看到想要的结果。感谢您为我们提供了如此重要的新闻线索。”
送走三位客人后，忠伯轻声问道：“大少爷，这样...真的妥当吗？”
沈筠轻声说道：“在这个世道，有时候，真相比武力更有力量。”
“我们要救的，不仅仅是那些药品，更是要让那些躲在暗处的势力知道，有些底线，不容触碰。”
一场看似风雅的品茗会，在沈筠不着痕迹的引导下，变成了一场针对扣药势力的无声审判庭。
他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怒吼，却成功激起了三位有国际话语权者的义愤，将他们拉入己方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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