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赫的实验室位于一栋新落成的砖石建筑内，宽敞的房间里排列着培养箱、显微镜和各式玻璃器皿。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培养基的特殊气味。林怀仁在助引导下穿过忙碌的实验区，看见研究人员正专注地进行细菌培养和染色观察。
“林医生，欢迎。”科赫从一台先进的蔡司显微镜前起身相迎。他今天穿着白大褂，显得比茶叙时更为随和。“请允许我介绍我的研究团队。”
几位年轻的研究员礼貌地向林怀仁点头致意，但眼神中难掩好奇与怀疑。其中一位高个子的金发青年特别引起了林怀仁的注意——他胸前别着一枚普鲁士传统的医师徽章，神情格外严肃。
“这是埃里希·穆勒博士，我最得力的助手之一。”科赫介绍道，“他对您的理论持...保留态度。”
穆勒博士生硬地行礼：“我只是坚持科学验证的原则，教授。”
科赫不以为意地笑笑，引林怀仁走向实验室中央的长桌，上面摊开着各种组织切片和实验记录。“我们最近在观察白细胞对不同病原体的反应模式。有趣的是，同样的细菌，在不同病人体内引发的免疫反应强度差异很大。”
林怀仁仔细观看显微镜下的样本：“在中医理论中，这种差异正是由‘正气’的强弱决定的。”
“‘正气’，”穆勒博士插话，“这又是一个无法量化的模糊概念。”
科赫抬手制止了助手的尖锐语气：“埃里希，科学探索需要开放的心态。”他转向林怀仁，“林医生，您能否详细解释‘正气’与免疫系统的关系？”
林怀仁沉思片刻，目光扫过实验室墙上的德国地图：“请允许我使用一个比喻。假设德国是一个人体...”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国界线：“边界线上的哨所和巡逻队，就如同我们皮肤和黏膜的物理屏障；国内的警察系统，好比非特异性免疫反应，能够识别和应对一般威胁；而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的军队，则相当于特异性免疫，能够精准打击特定病原体。”
实验室里安静下来，研究员们不自觉地围拢过来。
“在中医理论中，‘正气’就是这个完整防御系统的总称。”林怀仁继续道，“它包括防御外邪的能力，也包括维持内部稳定的能力。‘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意思是只要防御系统健全，致病因素就难以造成疾病。”
穆勒博士皱眉思考：“按您的比喻，那么疫苗就相当于为军队提供敌军情报，使其提前做好应对准备？”
“精确！”林怀仁赞赏地点头，“而针灸和草药治疗，则是通过增强整个国防体系的能力，来提高抵抗力和恢复力。”
科赫眼中闪过领悟的光芒：“所以中医强调的‘扶正祛邪’，实际上是通过增强人体自身的防御能力来对抗疾病，而非直接攻击病原体？”
“正是如此。”林怀仁从随身携带的木盒中取出银针，“针灸通过调节经络气血，重新平衡人体的内在环境，使病原体难以生存和繁殖。就像一个国家若政治清明、民生富裕，外敌就难以入侵和煽动内乱。”
穆勒博士的表情缓和了许多：“这种整体观念确实为我们提供了新的思路。在实验室里，我们有时过于关注病原体本身，而忽略了宿主的状态。”
一位年轻的女研究员提问：“林医生，您提到针灸可以增强‘正气’。有没有可能，针刺刺激实际上激活了某些免疫通路？”
“非常有可能。”林怀仁回应，“我们观察到，针灸后病人不仅特定症状改善，整体的精力和抵抗力也会增强。也许针刺向人体免疫系统发出了某种‘警报’或‘动员令’。”
科赫若有所思地在实验记录本上画着什么：“如果针灸真的能够调节免疫反应，那么它可能对两类疾病特别有益：一类是免疫缺陷状态，另一类是过度的免疫反应——比如过敏和自身免疫病。”
“根据我们的临床经验，确实如此。”林怀仁从文件袋中取出更多病例记录，“针灸配合草药，对哮喘、湿疹等疾病常有良效。”
穆勒博士仔细翻阅病例，提出了一系列专业问题：治疗频率、疗效评估标准、长期随访结果。这次，他的语气不再是质疑，而是真诚的探讨。
“这些病例记录虽然不符合严格的实验设计，但显示出的趋势值得深入研究。”穆勒最终承认。
科赫教授兴奋地在实验室里踱步：“也许我们可以设计一系列实验，来验证这些临床观察。比如，研究针刺后白细胞计数的变化，或者检测炎症因子的水平...”
讨论持续了整个下午。研究员们从最初的怀疑，逐渐转变为积极参与讨论。林怀仁则从科赫团队那里学到了许多现代免疫学的最新进展。
“我们一直在寻找增强特异性免疫的方法，”科赫在总结时说，“但也许中医提醒了我们一个更基本的真理——健康的身体本身就拥有强大的防御能力。医学的目标不应当只是消灭病原体，更应当是增强人体自身的恢复力和抵抗力。”
临别时，穆勒博士主动与林怀仁握手：“林医生，请原谅我先前的态度。您的比喻虽然简单，但启发我们重新思考免疫学的某些基本假设。”
科赫送林怀仁至实验室门口，郑重地说：“林医生，今天的讨论让我看到了东西方医学融合的可能性。现代医学擅长分析微观机制，而中医强调整体平衡。两者结合，或许能开创医学的新纪元。”
回程的马车上，林怀仁望着柏林街头渐亮的煤气灯，心中充满希望。他知道，今天的对话不仅增进了相互理解，更可能孕育出全新的研究方向。
当晚，他在日记中写道：
“今日之会，见科学求真之精神。科赫教授不囿于成见，穆勒博士不盲从权威，皆以探索真理为旨。以‘国土防卫’喻免疫系统，德人立解其意，盖因国家观念深入其心。方知沟通之道，在寻共同之经验，建理解之桥梁。”
而在科赫的实验室记录中，也增添了新的一页：
“与林怀仁医生讨论‘扶正祛邪’理论，深获启发。设计实验验证针灸对免疫指标的影响：1.检测针刺前后白细胞计数变化；2.观察对疫苗反应的影响；3.研究对过敏模型的调节作用。中医整体观念或可弥补现代医学过度专业化之局限。”
几天后，柏林医学周报登出了一篇由科赫和穆勒联合署名的短文，题为《从免疫学视角看中医“正气”理论》，虽谨慎保留了立场，但公开承认中医理念可能蕴含的科学价值。
林怀仁知道，最坚固的冰层已经开始破裂。而在遥远的江南，收到父亲详细描述这次会面信件的素问，在回信中写道：
“闻父亲以‘国土防卫’喻免疫系统，女儿茅塞顿开。近日苏州时疫流行，女儿依‘扶正祛邪’之理，以玉屏风散加减防治，效果显着。东西医理，果有共通之处。”
思想的种子已经播下，而它的生长，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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