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们抬着门板冲出了哈里斯诊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门板上的老栓已近乎虚脱,呻吟声断断续续,却仍在本能地抗拒着“开刀”的念头。深秋傍晚的寒风一吹,众人打了个寒颤,方才在诊所里与洋大夫对峙的激动与混乱稍稍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茫然与恐惧。老栓还活着,但看他那惨白的脸色、额上滚落的冷汗、以及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的痛苦模样,谁都清楚,他正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拖向深渊。
“现在……现在咋办?”一个年轻工友带着哭腔问,他抬着门板一角的手在发抖。
工头也乱了方寸。哈里斯那句“要么手术,要么抬走”像冰锥一样刺在他心上。洋大夫说得斩钉截铁,看老栓的样子也确实凶险万分。可是开膛破肚……莫说老栓自己抵死不肯,就是他们这些旁观者,想想也觉得脊背发凉。送回去?回码头或者那破落的窝棚?那不等于眼睁睁看着老栓等死?
“要不……再去找找别的大夫?城里不是还有几家能看红伤的……”有人怯生生提议。
“红伤大夫顶个屁用!没听那洋大夫说,是肚子里头的东西烂了吗?”另一人反驳,声音里满是绝望。
他们就这么抬着老栓,站在维多利亚道洁净却冷漠的人行道上,周围是渐次亮起的煤气路灯和橱窗里温暖的灯光,衣着光鲜的行人远远绕开他们,仿佛他们是一堆会传染瘟疫的垃圾。寒意、无助、以及对同伴即将死去的预感,像浓稠的墨汁,浸透了每个人的心。
就在这时,围观的人群边缘,一个穿着体面长衫、像是店铺伙计模样的中年人,踮着脚朝门板上的老栓望了几眼,又看了看这群六神无主的苦力,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各位大哥,你们这兄弟……怕是得了急症‘肠痈’啊。”
工头猛地扭头:“你说啥?啥是肠痈?”
那伙计道:“就是肚子里头,有一段肠子生疮化脓了,疼起来要人命。我东家前年也得过,差点没了。”
“那……那能治吗?怎么治?”工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问。
伙计皱眉道:“这可就难说了。当时给我东家瞧病的,是请了北平来的一位名医,用了重药,又配合了针灸放血,好歹捡回条命。不过那位大夫说,要是脓已成,最稳妥的还是得……得切开引脓。”他说到“切开”时,声音也低了下去,显然也知道这在这些苦力听来意味着什么。
“又是切开!”一个工友绝望地喊道,“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伙计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巧了,你们说的那位北平来的名医,好像姓沈,听说这几日就在咱们天津,在‘济生堂’那边和中医公会的老先生们论道呢。要不……你们去那儿碰碰运气?兴许,他有别的法子?”
沈?北平来的名医?在“济生堂”?
这几个词像火花一样,在工头混乱的脑海中闪过。他想起刚才在哈里斯诊所里,那洋大夫冰冷的脸和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也许……也许中国大夫,能有不同的说法?就算最后还是要动刀,至少……话能说得让人听懂些?让老栓心里好过些?
“济生堂在哪儿?”工头哑着嗓子问。
“老城里,鼓楼东边,最大的那家药铺就是!”伙计赶紧指了方向。
没有时间犹豫了。工头一咬牙:“走!去济生堂!抬稳了!”
一行人调转方向,不再顾及是否冲撞了租界的体面,抬着门板,朝着老城厢的方向再次狂奔起来。门板上的老栓,随着剧烈的颠簸,发出更加痛苦的闷哼,身下的污迹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发着不祥的气味。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老城厢的街道不如租界宽阔平整,灯笼的光晕昏黄,石板路颠簸不平。当这群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冲到“济生堂”那古旧却气派的三开间门脸前时,已是上灯时分。药铺里还有零星的顾客,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大夫!救命啊!找北平来的沈大夫!”工头冲到柜台前,声音嘶哑地喊道,引得铺子里所有人都侧目看来。
坐堂的伙计和掌柜看到这阵势,也吓了一跳。掌柜的认得这工头模样的人抬着的那个痛苦不堪的汉子,正是码头上的苦力,再看那情状,知道是急症,不敢怠慢,连忙道:“各位稍安,沈先生正在后堂与姚老他们说话,容我通禀一声……”
“等不了了!人要死了!”工头急得眼睛都红了。
正争执间,后堂的棉布门帘一挑,姚老先生先走了出来,看到门板上的老栓和这群焦急的工人,也是面色一凝。紧接着,沈墨轩也缓步走出。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长衫,神情沉稳,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落在门板上的病人身上,眼神立刻变得专注而锐利。
“沈先生!救命啊!我兄弟肚子疼得要死了,洋大夫说要开刀,他不肯,我们也没法子……”工头像见到了救星,语无伦次地诉说。
沈墨轩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快步走到门板前,丝毫不顾老栓身上的污秽与气味,蹲下身来。他没有立刻去碰触腹部,而是先凝神观察:病人面色苍白中透着青灰,额汗如油,呼吸浅促,牙关紧咬,已是疼痛极甚、正气大虚之象。再凑近些,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内痈化脓的腥腐之气。
“轻轻放下,找个避风处。”沈墨轩沉声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药铺伙计连忙帮忙,将门板抬到旁边一间平时煎药、暂时闲置的小偏屋里,点燃了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老栓的痛苦更加清晰可辨。
沈墨轩在伙计端来的铜盆里净了手,用布巾擦干。他没有使用任何西式听诊器或体温计,而是先伸出三指,轻轻搭在了老栓那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右手腕寸口处。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老栓粗重的喘息和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所有工友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这位气质儒雅、举动却异常沉稳的大夫。连随后跟进来的姚老先生,也凝神观望。
沈墨轩闭目凝神,指下仔细体察。脉象沉数而弦紧,重按有力,尤以右关(对应脾胃)及尺部(对应下焦)为甚。数主热,弦主痛、主急,紧主寒、主实。沉数弦紧并见,乃是实热内壅、气血郁闭、邪正剧争之象。再探其尺脉,不仅弦紧,更兼滑象,滑主痰湿、主脓腐。这脉象,与他方才观察到的面色、气息、以及隐约的腥腐之气,相互印证。
切脉约一盏茶功夫,沈墨轩睁开眼,目光清明。他轻轻掀开老栓那件污秽的棉袄,露出腹部。腹肌在疼痛的刺激下,已然板硬。他没有像哈里斯那样直接按压疼痛最剧的右下腹,而是先从远离痛处的左上腹开始,用温热的手掌和指尖,极其轻柔地触摸、按压,体会着腹壁的张力、温度、以及深部的“气”与“形”的变化。
当他手指缓缓移至脐周,老栓的眉头已经紧皱。再向右下腹麦氏点区域接近时,老栓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哼。沈墨轩的手指在此处停留,感受着指下肌肉如石头般的坚硬与抵抗,以及肌肤表面那异于他处的、灼手的热度。他稍稍加重力度,老栓立刻痛呼出声;而当沈墨轩骤然抬手时,老栓感受到的剧痛甚至让他整个身体都弹动了一下——这正是中医亦重视的“反跳痛”,古称“抬手痛甚”,是内痈已成、毒热波及腹膜的险恶征象。
沈墨轩又仔细按压了老栓的双腿,发现其右腿自髋至膝,拘挛难以伸直,此乃“缩脚肠痈”的典型体征,古籍有载,是因内痈牵引筋膜所致。
望、闻、问(虽病人神昏,但通过工友了解了发病经过与哈里斯诊断)、切四诊合参,沈墨轩心中已然明澈如镜。此证起病急暴,痛有定处,拒按,腹皮急,身热,脉数,右足蜷曲,加之脉滑、隐约腥腐之气——肠痈已成,热毒炽盛,脓腐内聚,腑气不通,已是危候!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屋内每一张焦急等待的脸,最后落在工头脸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淀了学识与经验的厚重力量:
“此肠痈也。”
肠痈?工友们面面相觑,这个名词比“阑尾炎”听起来更古老,也更……具体?像是一种他们或许在乡野传闻中听过的恶疾。
沈墨轩继续道,语调沉缓而有力,每个字都仿佛砸在众人心头:“痈者,壅也。热毒气血,壅塞于肠腑之间,郁而化火,血肉腐败,遂成痈脓。观其脉证,脓已成矣。”
脓已成!这三个字让所有人心头一紧。
“先生,那……那还能治吗?不用开刀行不行?”工头颤声问,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沈墨轩的目光再次落回老栓痛苦的脸上,沉吟片刻。他精通中西医理,深知此类急性化脓性阑尾炎,尤其已出现腹膜刺激征者,在现代外科看来,手术切除感染源是最根本、最有效的治疗方法,拖延下去,穿孔、弥漫性腹膜炎、脓毒血症接踵而至,死亡率极高。中医古籍虽有“大黄牡丹汤”等泻热破瘀、散结消肿的方剂治疗肠痈,但多适用于脓未成或初成之期,且须患者正气尚存、能受攻伐。眼下这病人,痛势如此剧烈,腹征如此明显,脉象如此凶险,脓毒之势已成燎原,单凭内服汤药,恐如杯水车薪,缓不济急,且病人正气已虚,能否承受峻剂攻伐,亦是未知。
他想起哈里斯那冰冷但专业的判断,此刻竟与自己基于不同体系得出的结论,指向了同一方向——必须尽快消除感染源。
沈墨轩抬起头,迎着工头等人充满最后希望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决然,不容丝毫侥幸:
“脓毒壅盛,腑气闭塞,邪无出路。若再因循,恐毒散入腹,厥脱立至。畏刀斧而存侥幸,则危矣!”
“畏刀斧则危矣!”
这句话,如同最终判决,击碎了工友们心中最后一丝幻想。同样是“必须切开”,但从这位中国大夫口中用“肠痈”、“脓毒”、“邪无出路”等他们稍能理解(或自以为理解)的语汇说出,其说服力与带给人的心理冲击,与哈里斯那冷硬的“阑尾炎必须切除”截然不同。
沈墨轩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绝望与挣扎,语气稍缓,但依旧坚定:“痈脓已成,堵在肠间,如户枢之蠹,不剔不除。如今之计,唯有切开引流,排出脓毒,方有一线生机。此非戕害身体,实为祛邪扶正,剖痈引流,犹开沟渠以泄洪涝,乃救命之术。”
他将手术的必要性,类比为治理水患时开渠泄洪,这是一种更贴近这些底层劳动者生活经验、也更符合传统“祛邪”理念的解释。同时,他强调了“祛邪扶正”,将手术行为纳入了中医治疗“邪实”的框架内,赋予了其合理性。
工头看着油灯下沈墨轩沉静而坦诚的面容,又看看门板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老栓,知道再无他路。洋大夫的话他半信半疑,但这位沈先生,用中国大夫的方式诊察、用他们能懂的道理讲解,得出的结论却是一样的。或许,这就是命里该有这一刀?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沈墨轩磕了个头,带着哭腔道:“沈先生,我们信您!求您……求您想法子救救老栓!开……开刀就开刀吧!总比……总比看着他死强啊!”
其他工友也纷纷附和,脸上写满了悲壮与决绝。
沈墨轩连忙扶起工头,沉声道:“事不宜迟。然我手中并无手术器械与合宜场所。为今之计,需立刻将病人送回哈里斯博士处。其诊所设备齐全,可施此术。我愿一同前往,或可协助解说,安其心志。”
他转向姚老先生:“姚老,还请借贵堂‘犀黄丸’或‘紫金锭’一二,以为路上镇痈护心之用。”
姚老连忙答应,亲自去取药。沈墨轩则指挥工友,再次小心翼翼地抬起门板。
一行人,再次抬着老栓,走出了“济生堂”弥漫药香的大门。但这一次,方向明确,脚步虽然依旧匆忙,却少了之前的全然绝望。沈墨轩步履沉稳地跟在门板旁,手中捏着姚老给的药丸,目光始终关注着病人的变化。昏黄的灯笼光与远处租界更明亮的电灯光交织在一起,照亮了他们重新折返维多利亚道的路。
一场因文化隔阂与认知恐惧而险些中断的救治,因为另一位医者用不同的语言体系架起的理解桥梁,似乎又出现了转机。然而,即将再次面对哈里斯和他的手术刀,老栓能否最终接受?两位理念迥异的医生,又将如何在这危急关头协同?新的难题,已然摆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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