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暗红未褪。
烈火焚烧的焦臭与肉身腐烂的腥甜，像一张无形大手，死死捂住“一线天”水道上方，凝结成铅块般的沉重，久久不散。
那股腥气，即便隔着数里，依旧能钻入鼻腔，搅得人胃里翻腾，泛起阵阵酸水。
河面上，战船碎木、焦黑旌旗、辨不清的人体残骸，如同地狱绘卷，触目惊心。
每一片碎裂的木头，都仿佛带着亡魂的哀鸣，在冰冷的河水中打着旋。
南岸，一座由三千颗头颅堆砌的京观，已然拔地而起。
那些头颅，或惊恐，或不甘，或茫然，在清晨惨白的光线下，无声凝视着南方故土。每一个空洞的眼窝，都像一张无声的巨口，控诉着这场单方面的屠杀，控诉着被命运玩弄的悲哀。
冷风刮过京观顶端那面残破的“金缕衣”帅旗，发出呜咽，似万千亡魂在低泣，又似在为自己，也为那些无辜的生命，奏响一曲悲怆的挽歌。
元玄曜一袭黑衣，静立京观前。
他的身影在巨物前显得渺小，却散发出比万千亡魂更摄人的冷酷。那份冷酷，像极了北地深冬里，被冰雪淬炼过的玄铁，寒彻入骨。
他并非炫耀武功，而是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向天下宣告——他，回来了。
带着复仇的烈焰，带着掀翻棋盘的决心。那份决心，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刀，寒光摄人。
年轻的杨坚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清瘦的少年身躯在京观面前，如同蝼蚁。
他没有哭，也没有吐，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本该纯真的眼眸，此刻倒映着三千颗狰狞头颅，一片死寂。
仿佛某种东西，在这片血腥洗礼中被彻底碾碎，又有什么，正从废墟中冷酷生根发芽。
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份因恐惧与好奇交织而生的灼热，正烙印在他对“天下”二字的初次理解之上。那份烙印，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灼得他掌心生疼。
“侯爷，斥候来报，南梁三十万大军，已在黄河南岸五十里外扎营，与我军隔河对峙。”
秦雄上前禀报道，声音带着战后的疲惫，更多是对元玄曜那份铁血手腕的敬畏。那份敬畏，像一座无形的山岳，重重压在他心头。
“知道了。”
元玄曜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未离京观。王神念的三千水师，不过是开胃菜。南梁三十万大军，才是真正的考验。
但他更清楚，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在黄河南岸，而在邺城深宫，在那些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那份认知，像一根冰锥，狠狠扎入他心底。
这时，一名斥候飞奔而来，神色紧张，连呼吸都带着急促的沙哑：“侯爷，京观那边……有个人。”
元玄曜眉头微皱，转过身。京观之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破旧的南梁士卒服饰，身材魁梧，满脸风霜。他背对着众人，沉默伫立，仿佛祭奠着死去的同袍，又似在与这片血腥的土地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但元玄曜瞳孔骤缩，一股强烈的直觉，瞬间绷紧他浑身肌肉。
不对！这人身上没有一丝败军之将的颓丧与恐惧，反而散发着如山岳般沉重，如孤狼般锐利的气息。
那种杀气，唯有在尸山血海中反复磨砺，方能铸就，已近乎于道。那份杀气，像一柄无形的长刀，直刺人心。
“你是谁？”
元玄曜缓缓开口，声音冰冷，斩浪刀已悄然握在手中。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一凛。
那人缓缓转过身。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约莫四旬年纪，五官刚毅。一道狰狞刀疤从左边眉骨延伸到嘴角，整个人充满悍勇与沧桑。
他的眼神，平静如死水，却蕴藏着焚尽一切、压抑了二十七年的滔天恨意！那恨意，像两簇幽冷的鬼火，熊熊燃烧。
他的目光，越过元玄曜，死死锁定身后那面绣着“元”字的冠军侯大纛！
“元……”
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如同生锈的铁片刮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刻骨的仇恨，像一把钝刀，在元玄曜心头来回割磨：“元承稷……是你什么人？”
元玄曜心脏猛地一跳！元承稷！这个名字，是他兄长！也是他此生最大的痛！
“他是我兄长。”
元玄曜冷冷回答，握刀的手更紧了，“你又是谁？为何知道这个名字？”
“兄长？”
那人狂笑，笑声苍凉悲怆，充满了无尽嘲讽与痛苦，“哈哈哈哈！兄长？！那个亲手杀死自己袍泽兄弟，背弃‘贺六浑’盟誓，投靠‘玄鸟’的叛徒，竟还有人称他为‘兄长’？！”那笑声，像风沙磨砺过的枯叶，呜咽着，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你说什么？！”
元玄曜脑中轰鸣，狂怒如山洪爆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我兄长不是叛徒！你再敢胡言一句，我必斩你！”
“斩我？”
那人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悲哀与轻蔑，“就凭你？元承稷的孽种，也配用刀？”
他缓缓从背后抽出一柄古朴长剑，剑身在晨光下泛着幽冷青光。那光芒，像极了二十七年前，某个血色清晨里，划破天际的冷冽刀光。
“二十七年前，在怀朔镇，我亲眼看着他，用他那把该死的刀，亲手锁喉了大哥王靖宇！”
那人声音颤抖，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王靖宇大哥至死都不信，那个他视为亲兄弟的人，会对他挥刀！”那份痛苦，像钢针般扎入他的心扉。
“今日，我便用这把剑，来问问你这个‘元氏后人’，问问你们元家的血，是不是天生就是冷的！”
“也让兰若在天之灵看看，她用命守护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孽种！”
话音未落，他身形如鬼魅，剑出如惊龙！凌厉剑气，瞬间将元玄曜笼罩！那剑气，带着北地荒原的朔风，呼啸着，似要将一切都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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