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州蹲在粮仓角落，指尖捻起一撮糙米。米里混着不少砂粒，还有几粒发了霉的，他捻碎一粒，霉味呛得他皱紧了眉。苏临州抱着账册走进来，木梯在身后发出“吱呀”声：“核对完了，上月入库的三百斛新米，账上写着‘全入上等仓’，可你看这仓底……”
他指着角落里堆着的麻袋，麻袋口敞着，露出里面的米——饱满的白米只铺了层底，下面全是带壳的糙米，还有几袋甚至掺着稻壳。“荆州籍的军官昨天来‘借’米，说是给家眷熬粥，一开口就要五十斛，我看他们抬走的筐子，装的全是上等白米。”
沈砚州把糙米撒回麻袋，拍了拍手：“上个月益州乡绅捐的救济粮，本是给青黄不接的农户备的，现在倒好，全成了他们的‘家眷粮’。”他起身时碰到了旁边的木架，架上的空麻袋哗啦啦掉下来，露出后面的刻字——“益州户救济专用”，字迹被划得乱七八糟。
苏临州翻着账册，眉头越皱越紧：“你看这笔记录，‘上等米二十斛，拨付荆州军属’，底下签字的是李将军，他老家的侄子刚从荆州来，昨天我还见他提着米袋往亲戚家送。还有这个，‘糙米五十斛，分发益州农户’，可农户说只收到二十斛，剩下的去哪了？”
正说着，粮仓外传来争吵声。是负责分粮的小吏和几个益州农户，农户手里的陶碗里装着半碗带壳的糙米，其中一个老汉气得发抖：“我们缴粮时缴的是精米！凭什么给我们这个？那几个荆州婆娘拿着白米在街上晃，说‘还是家乡来的官疼人’！”
小吏是个荆州移民，梗着脖子道：“上头说的，上等米给‘自己人’，你们这些土户，吃这个就不错了！”
“自己人？”老汉冷笑，“我们祖祖辈辈在蜀地种粮，你们跑过来占了地，倒成了‘自己人’？我们成了‘土户’？”他把碗往地上一摔，糙米混着砂粒滚了一地，“这米，谁爱吃谁吃去！”
沈砚州赶紧上前拉住老汉，苏临州则把小吏拽到一边：“你这话是找骂！没看见账上写着‘救济粮不分籍贯’吗？”小吏梗着脖子：“张长史说了，‘自己人不能受委屈’，我有什么办法？”
苏临州翻开账册最末页，那里贴着一张告示，是去年诸葛亮亲笔写的：“蜀地之民，皆汉之赤子，无分新旧，一体相待。”字迹被虫蛀了几个洞，却依旧清晰。“你看清楚！丞相当年怎么说的？”
小吏低下头，嘟囔道：“现在是李将军管着粮库，他说……”
“他说的就是王法？”沈砚州走过来，声音沉沉的，“我刚才在后面仓房看见，有几袋上等米上写着‘救济专用’，怎么回事？”
小吏脸一白：“是……是李将军让换的，他说‘先紧着荆州来的亲眷，反正益州人耐饿’。”
苏临州把账册往桌上一拍：“耐饿？去年旱灾，益州人把存粮都捐出来救急，现在倒成了‘耐饿’？”他指着仓外，“你看那边，几个益州婆娘正把糙米里的砂粒挑出来，她们孩子等着煮粥呢！你忍心？”
沈砚州蹲下去，捡起老汉摔在地上的糙米，吹掉上面的灰：“我小时候跟着爹种过地，知道一粒米要费多少力气。春天下种，夏天除草，秋天弯腰割稻，冬天脱粒，哪一步不是汗珠子摔八瓣？”他把米放进老汉手里，“这米，该是谁的，就得是谁的。”
正说着，李将军带着几个亲兵来了，见地上的狼藉，脸一沉：“怎么回事？谁敢在粮库闹事？”
老汉豁出去了，举起手里的糙米：“李将军，我们只问一句，同样缴粮，凭什么他们吃白米，我们吃砂粒？”
李将军眼神一厉：“放肆！益州刁民，敢质疑上官？”他看向沈砚州，“沈书吏，把这刁民叉出去！”
沈砚州没动，苏临州翻开账册：“将军，账上的救济粮明细在这，您看……”
李将军一把抢过账册，撕了个粉碎：“什么明细！我说是谁的就是谁的！”他一脚踹翻旁边的粮袋，白花花的上等米滚了出来，“这些，都是给荆州来的弟兄们留的，你们？配吃吗？”
粮仓里瞬间安静了。几个益州农户捏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苏临州看着散落的白米，又看了看农户碗里的糙米，忽然笑了：“将军可知，上个月运送军粮去阳平关，是谁帮着推车的？是益州百姓，顶着太阳走了三天三夜。他们说‘都是汉军，不能让弟兄们饿着’。”
沈砚州接口道：“去年守绵竹，城快破时，是益州的乡勇拿着锄头冲上去的，他们说‘守着城，家就在’。现在呢？他们的孩子连口干净米都吃不上？”
李将军脸色铁青，却依旧嘴硬：“那是他们该做的！”
“是该做的，”老汉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可人心不是米，不能分等第。你把它碾得碎碎的，它就再也黏不起来了。”他慢慢捡起地上的糙米，“这米，我们不吃了。我们去南中，听说那边的官，给汉人和夷人分一样的米。”
这话像一块石头扔进水里，几个农户跟着点头：“对，我们走！”
李将军还在骂“刁民”，沈砚州却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粮仓里的上等米，白得刺眼。苏临州捡起被撕碎的账册碎片，拼凑着上面的字，轻声道：“你看，不是米不够，是心歪了。心一歪，再好的米，也填不满那道沟啊。”
夕阳透过粮仓的窗棂照进来，把散落的白米和糙米分成两摊，界限分明，像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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