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竹关的校场上，诸葛瞻将手里的长枪重重顿在地上，枪尖扎进泥土三寸深。
晨露顺着他的铠甲往下淌，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他抬头望向东方，天色刚泛出鱼肚白，可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腾起了滚滚烟尘——那是邓艾的军队正在逼近。
“诸位将士！”诸葛瞻的声音在寂静的校场上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乃诸葛孔明之子，今日在此立誓，与绵竹共存亡！”
校场上的士兵们齐声呐喊，声音却有些稀落。诸葛瞻看在眼里，心一点点往下沉。这支临时拼凑的军队，有一半是从成都周边征召的百姓，手里的武器还是锈迹斑斑的旧矛，有的人甚至连铠甲都没有，只穿着粗布短打。
“将军，”参军黄崇策马来到他身边，脸色凝重，“邓艾的先锋已经过了鹿头关，最多再有两个时辰就到关下了。咱们的弓箭手还没凑齐，粮草也只够支撑三天……”
诸葛瞻点点头，目光落在校场边缘的几匹瘦马上。那是从成都带来的战马，因为缺粮，鬃毛都变得干枯发黄。他想起三天前离开成都时，后主刘禅拉着他的手说：“相父之子，定能像相父当年一样，退敌保国。”
可他不是父亲。父亲能在祁山用空城计吓退司马懿，能在五丈原把魏军拖得寸步难行，而他，连让士兵们吃饱饭都做不到。
“黄参军，”诸葛瞻深吸一口气，“你带三千人去守东边的隘口，那里地势险要，可拖延些时日。我带主力守关，等你消息。”
黄崇拱手应诺，刚要转身，却又停下脚步：“将军，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邓艾孤军深入，粮草不济，本是强弩之末。可成都那边……”黄崇压低声音，“黄皓扣下了咱们的求援信，连姜将军（姜维）的援军都被他拦在沓中。咱们守在这里，怕是……”
“我知道。”诸葛瞻打断他，声音里带着疲惫，“可我是诸葛孔明的儿子。”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压得两人都沉默了。黄崇看着诸葛瞻年轻的脸庞，想起当年诸葛亮北伐时，蜀军将士哪怕饿着肚子，眼里都闪着光——那是对“兴复汉室”的信念。可现在，他从这些士兵眼里看到的，只有迷茫和恐惧。
黄崇带兵离开后，诸葛瞻沿着城墙巡查。走到西北角时，听见两个士兵在低声说话。
“听说江油关的马邈降了魏狗，还得了不少粮食。”
“降了好啊，至少能活命。你看看咱们，昨天就喝了点稀粥，今天能不能撑到天黑都难说。”
“嘘！小声点，让将军听见了没好果子吃！”
诸葛瞻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停下脚步，那两个士兵吓得赶紧跪下，脸都白了。
“起来吧。”诸葛瞻的声音很轻，“你们说的，也是实话。”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麦饼——这是母亲昨天塞给他的，说“带着，或许能救急”。他把麦饼掰成两半，递给两个士兵：“先垫垫肚子。”
士兵们愣了愣，接过麦饼，却不敢吃，只是拿在手里发抖。
“吃吧。”诸葛瞻笑了笑，“等打退了魏军，我让你们顿顿吃饱。”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府库里的存粮，他昨晚看过，只剩下十几个空粮囤，角落里堆着的，还是去年剩下的陈米，早就发了霉。
没过多久，关下传来了号角声。魏军到了。
诸葛瞻登上城楼，看见邓艾的军队列在关前，黑压压的一片。邓艾穿着一身铁甲，骑在马上，虽然须发斑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诸葛将军，”邓艾的声音透过扩音的铜喇叭传上来，“我知你是忠臣之后，可蜀国气数已尽，何必让将士们白白送死？打开城门，我保你和将士们性命无忧！”
诸葛瞻握紧了手里的长枪：“邓艾匹夫，我乃汉臣，岂能降你魏狗！”
“汉臣？”邓艾冷笑一声，“后主宠信奸佞，朝政糜烂，百姓困苦，这样的朝廷，值得你卖命吗？你父亲诸葛亮一生操劳，难道就是为了让黄皓之流祸国殃民？”
这句话像一把刀，刺中了诸葛瞻的痛处。他想起父亲在《出师表》里写的“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可现在的成都，早已是小人当道，贤臣被贬。
“放箭！”诸葛瞻怒吼一声，将心里的刺痛化作怒火。
城楼上的弓箭手射出箭雨，可大部分箭簇都落在了魏军阵前的空地上——不是士兵们射不准，是箭簇的铁头早就生锈，根本射不远。
邓艾挥了挥手，魏军阵中推出了几十架投石机。随着一声令下，巨石呼啸着飞向城楼，砸得砖屑飞溅。有个年轻的士兵躲闪不及，被巨石砸中，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成了一滩肉泥。
城楼上的士兵们慌了神，有人开始往后退。
“不许退！”诸葛瞻挺枪上前，刺穿了一个想要逃跑的士兵的肩膀，“谁再后退，这就是下场！”
士兵们被镇住了，可眼里的恐惧却更深了。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魏军一次次攻城，蜀军一次次把他们打退，可伤亡越来越多，能站起来的士兵越来越少。到了傍晚，城楼上的箭已经射光了，士兵们只能用石头和断矛抵抗。
诸葛瞻的铠甲上沾满了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靠在垛口上，大口喘着气，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将军，黄参军那边败了！”一个浑身是伤的传令兵爬过来，声音嘶哑，“隘口失守，黄参军……战死了！”
诸葛瞻眼前一黑，差点栽倒。黄崇是黄权的儿子，黄权当年降魏，却始终心念蜀地，临终前还嘱咐儿子要为蜀国尽忠。如今，黄崇真的做到了。
“将军，咱们快守不住了！”亲兵哭喊着，“魏军已经从东门攻上来了！”
诸葛瞻抬头望去，只见东门的城楼上已经插上了魏字大旗。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把他抱在膝上，教他读《孙子兵法》。父亲说：“为将者，不仅要会打仗，更要知进退，懂取舍。”那时他不懂，觉得父亲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没有打不赢的仗。
可现在他懂了。父亲不是不会输，是父亲的时代，蜀地还有民心可用，还有希望可依。而他所处的时代，民心已散，希望已灭，纵有通天本领，也回天乏术。
“儿啊，”他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实在不行，就……”
“我是诸葛孔明的儿子。”诸葛瞻喃喃自语，握紧了手里的长枪。
他转身冲向正在登城的魏军，枪尖划破暮色，像一道流星。他刺穿了一个魏军士兵的胸膛，却被另一个士兵的长刀砍中了后背。
剧痛传来，他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城楼上。
邓艾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军，现在降，还来得及。”
诸葛瞻抬起头，嘴角流着血，却笑了：“我父亲……一生……从未……降过……”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长枪刺向自己的胸膛。
夕阳的余晖洒在城楼上，将他的身影染成了血色。远处的天空，一只孤雁哀鸣着飞过，仿佛在为这个坚守到最后的理想主义者，唱着最后的悲歌。
绵竹关破了。
当魏军涌入城中时，有人抵抗，有人投降，有人只是呆呆地站在街头，看着插满魏旗的城楼，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只有城楼上那杆断裂的汉旗，还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一个破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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