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中央，灰黑色的猖兵鬼雾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灵宝度人经》的力量强行拘回幽冥深处。那尊顶天立地的千手观音法相，失去了猖兵的攻击目标，却并未消散，只是光芒黯淡，千条手臂微微垂落，慈悲的面容上仿佛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惊悸？
法坛之上，金刚慧法师依旧保持着盘坐入定的姿态。然而，那身明黄镶金的法衣下摆，却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着。覆盖在惨白骨质面具下的脸色，恐怕已是煞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只是被面具遮挡，无人得见。
他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那双曾射出慑人金光的眼眸，此刻却布满了细密的血丝，眼神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劫后余生的惊惧，是滔天巨力被强行打断的反噬痛苦，是看到那被平移三十丈、如同耻辱柱般歪斜着的巨大钟楼时产生的、深入骨髓的骇然，更有一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法置信的屈辱与不甘！
他堂堂密宗金刚慧法师，修成无上降魔大力神通，八部天龙护体，千手观音法相显化，本该横扫一切邪魔外道，在这百花城受万人敬仰膜拜！可结果呢？
城门被那道士引来的天雷劈碎三道。
耗费巨大心血召唤的八部天龙投影被五行神雷轰得摇摇欲坠。
引以为傲的千手观音法相，竟被一群不知从哪里拘来的、污秽不堪的阴兵鬼将撕咬得佛
光黯淡。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整座象征百花城岁月与威严的钟楼，竟然被当众像挪动积木一样
平移了三十丈。
这已经不是斗法，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对他毕生修为、对密宗无上神通最彻底的践踏。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看似温吞水、实则掌控着幽冥鬼神的青衫道长，此刻正站在广场另一侧，神色平静地收起了那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老经卷。他甚至没有多看自己一眼，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斗法，只是拂去了袖上的一粒微尘。
“咯吱…”金刚慧法师的牙齿在面具下狠狠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那是强行中断观想法相、又被猖兵撕咬反噬造成的内伤！
城卫军统领手持强弩，站在士兵队列最前方，声音洪亮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法师！城主禁令已下！即刻停止斗法！请速速离开百花城！否则，休怪我等以城规论处，格杀勿论！” 无数闪烁着寒光的箭簇，齐齐对准了法坛上的金刚慧。
格杀勿论？金刚慧心头一凛。他虽自负神通，但此刻内腑受创，法力消耗巨大，面对这数百训练有素、手持破甲强弩的城卫军，再加上旁边那个深不可测的晟竹道士虎视眈眈……硬拼，绝无胜算！甚至可能真把性命丢在这百花城。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他一部分怒火。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
然而，那滔天的不甘和刻骨的屈辱，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像一条丧家之犬？他金刚慧法师的颜面何存？密宗的威严何在？
不行！必须挽回最后一丝尊严。至少要留下狠话。
他强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手臂的颤抖，猛地从法坛上站起。高大的身躯在夕阳余晖下投下长长的阴影，试图重新凝聚起那属于密宗上师的威严。只是，那微微晃动的身形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此刻的外强中干。
“晟竹——！”金刚慧法师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嘶哑、扭曲，带着强行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响彻在寂静的广场上，“今日之事，非是你胜，乃是这百花城凡夫俗子，不识我佛降魔伟力，强行干预，坏我降魔法事！”
他手指颤抖地指向晟竹道长，声音充满了怨毒与威胁：“你仗着几分役使鬼神的旁门左道，毁我佛门法相，亵渎菩萨尊严！更毁坏城池，殃及无辜，此等罪孽，罄竹难书。贫僧定当禀明我密宗护教法王，上达天庭！你，还有你那劳什子道门，就等着承受我密宗无穷无尽的怒火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惊魂未定、又带着复杂眼神看着他的信众，试图挽回最后一点形象，声音忽然拔高，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悲悯：“诸位信众！莫要被这邪道妖法所惑。今日之败，乃天数使然，非战之罪。贫僧此去，必请来更强大的佛法，荡平这世间邪魔，尔等当谨守本心，静待佛光再临！”
狠话放完，他不敢再多停留，生怕再看到那歪斜的钟楼，或者晟竹道长那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神。他猛地一跺脚。
本就裂纹密布、摇摇欲坠的汉白玉法坛，在他这一脚下轰然坍塌了小半，碎石四溅，烟
尘弥漫。
借着这股反震之力，金刚慧法师身形化作一道刺目的金光，冲天而起。那金光远不如来时那般凝练宏大，反而显得有些仓促和虚浮，仿佛急于逃离这令他颜面尽失之地。金光之中，隐约可见他胸前那串乌沉沉的兽骨念珠疯狂跳动，散发出紊乱的煞气波动。
金光在半空中一个趔趄，似乎有些不稳，但最终还是强行稳住，朝着百花城外、远离钟楼的方向，如流星般急速遁去。只留下他那充满怨毒与不甘的咆哮余音，在残破的广场上空回荡，渐渐消散：
“晟竹！山高水长！此仇——必报——！！！”
金光划破天际，消失在暮色之中。
广场上一片死寂。
只有那歪斜在三十丈外的巨大钟楼，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非人力所能及的恐怖争斗。碎裂的法坛，龟裂的地面，倒塌的院墙，燃烧的箭楼残骸，以及三道残破的城门……满目疮痍，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战场。
城卫军士兵们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许多人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面对这种挥手间天崩地裂、役使鬼神的修士，凡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无涯、南烟、花晨子等人走到晟竹道长身边，看着那和尚离去的方向，神色复杂。花晨子小脸依旧煞白，心有余悸。无涯眉头紧锁，密宗的威胁如同阴云笼罩。南烟则望着那残破的钟楼，清冷的眸中若有所思。
晟竹道长负手而立，望着金刚慧消失的天际，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轻轻掸了掸青色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斗法，真的只是拂去了一点尘埃。
“跳梁小丑，色厉内荏。”他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声音平静无波。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名城主府的书吏在士兵护卫下，捧着一卷巨大的、墨迹淋漓的告示，径直走向那面还算完好的内城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将告示用力拍在墙上，用浆糊牢牢粘住。
告示上的字，比之前的禁令更加醒目，也更加……接地气：
【百花城府衙府追加告示】
鉴于佛道修士私斗造成之重大损失（东城门全毁、南城门楼损毁、西城门箭楼焚毁、中心钟楼整体位移三十丈需紧急加固、万芳园广场及周边街道严重损毁），维修费用初步估算如下：
一、城门修复及材料：白银八万两。
二、钟楼复位、加固及修复：白银五万两。
三、万芳园广场及周边街道重建：白银三万两。
四、其他公共设施及民宅补偿：白银两万两。
总计：白银壹拾捌万两整！
此笔巨额维修费用，将根据斗法双方责任认定（主要责任方为密宗金刚慧法师与道门晟竹道长），向其所属宗门进行追讨！
特此公示，以儆效尤！
百花城府衙
看着告示上那触目惊心的“壹拾捌万两”和最后那个带着强烈情绪的“心痛疾首版”署名，残破的广场上，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古怪嗤笑。紧接着，这嗤笑声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恐惧、震惊、后怕，似乎都在这一纸带着荒诞意味的“天价账单”告示前，化作了哭笑不得的复杂情绪。
金刚慧法师的狠话余音似乎还在耳边，但眼前这实实在在的“壹拾捌万两”白银，却以一种极其世俗而荒诞的方式，为这场惊天动地的佛道斗法，画上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句点。百花城，终究还是用它的方式，“制服”了这两位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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