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黏得像融化的糖，把整座城市裹在一层湿冷的雾里。谢温笑的出租屋在老居民楼的顶层，窗户正对着一片待拆的废墟，雨水打在玻璃上，晕开的水痕把废墟里的断墙碎瓦揉成模糊的色块，像他电脑里没画完的漫画分镜——混乱，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荒凉。
出租屋只有十五平米，一半空间被画稿占满。书桌上、地板上、甚至床头，都叠着一沓沓画纸，有的只勾了半截线稿，有的被红笔改得面目全非，最上面那张《城市异闻录》的主角草图，主角的脸被橡皮擦得发白，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堆到了边缘，最后半截烟还在燃着，灰烬簌簌落在速食面的空桶上，桶里残留的汤油凝结成一层浑浊的膜，空气里飘着油墨、烟味和过期食品混合的味道，呛得人嗓子发紧。
“嗡嗡——”手机在画稿堆里震动起来，屏幕亮得刺眼，“王编辑”三个字在雨雾般的光里跳着，像根烧红的针，扎得谢温笑指尖发麻。他盯着手机看了足足十秒，指节捏得泛白，还是没敢接。这已经是这周第五次催稿了，上次交的分镜被王编辑当着整个编辑部的面摔在桌上，声音响得能穿透电话听筒：“谢温笑，你拿这种白开水似的东西糊弄谁？主角站在巷子里看云看了三页，读者是来看风景的还是看故事的？再这样，下季度的签约你就别想了！”
他深吸一口气，烟味混着潮湿的空气灌进肺里，呛得他咳嗽了两声。指尖在数位板上悬了半天，最终还是落在了“保存”键上。屏幕上的主角依旧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巷尾本该画关键场景的地方，只留了一块空白——他原本想画一座发光的书屋，可笔锋落下去三次，都觉得这个设定老套得可笑。入行三年，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写出新意”，可现实是，他的画风小众，情节平淡，连载的作品在平台上点击量始终徘徊在中下游，评论区里最多的留言是“节奏太慢”“没看懂想表达什么”，连带着稿费也被扣了大半，上个月到手的钱，刚够付半个月房租。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突然炸响，伴随着房东张姨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门板撞进来：“小谢！开门！房租该交了！这都拖了二十天了，你是想赖账还是怎么着？”
谢温笑的心脏猛地往下沉，像被灌了铅。他赶紧把桌上散落的画稿往怀里拢了拢，生怕张姨看到那些被改得乱七八糟的纸——上次张姨来催租，看到他满屋子画稿，撇着嘴说“搞艺术的没一个靠谱的，连房租都交不起”，那语气里的轻蔑，比催稿的电话更让他难受。
他趿拉着拖鞋跑到门口，手指在门把手上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拉开门。门刚开一条缝，张姨就挤了进来，她穿着花衬衫，手里攥着个记账本，三角眼扫过屋里的狼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你看看你这屋子，跟个垃圾场似的，我这房子租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她的目光落在床头的速食面桶上，鼻子里“哼”了一声，“就靠这个活着？我看你这漫画也别画了，找个正经班上得了。”
“张姨，再宽限我几天，就几天。”谢温笑的声音有点发颤，他把画稿抱得更紧了，“编辑那边今天下午就看稿子，稿费一结，我立马把房租给您补上，连滞纳金一起。”
“宽限？我都宽限你三次了！”张姨把记账本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响，震得桌上的画笔都跳了跳，“我告诉你，就三天！三天后要是还交不上，你就卷铺盖走人！这附近想租我房子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她说完，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往门口走，关门时用了十足的力气，“砰”的一声，震得窗户上的雨痕都晃了晃，连带着墙上挂着的爷爷的旧照片，也跟着轻轻晃动。
照片里的爷爷穿着蓝色工装，手里拿着一把铜制的刨子，笑得满脸皱纹。谢温笑盯着照片看了半天，眼眶有点发热。爷爷是个老木匠，手艺好得很，小时候他总在爷爷的木工房里玩，看爷爷把一块块木头变成桌椅、书架，甚至是小小的玩具。爷爷走的时候，他才十岁，只留下了一屋子的工具和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还有那句反复叮嘱的话：“笑笑，以后遇到解不开的坎，就看看箱子里的东西。”可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敢打开那个箱子——总觉得打开了，就真的承认爷爷不在了。
他靠在门上，缓缓滑坐在地上，怀里的画稿散了一地。窗外的雨还在下，雨声淅淅沥沥的，像是在哭。他掏出手机，点开和王编辑的聊天框，删了又改，最后只发了一句：“王哥，稿子改得差不多了，下午三点我去公司找您？”消息发出去没两秒，电话就打了过来。
“改完了？”王编辑的声音里满是不耐烦，背景里还能听到打印机的“滋滋”声，“行，下午三点，准时到。记住，这次再不行，你就别来了，我这儿不是收容所，养不起只吃饭不干活的。”没等谢温笑再说一句话，电话就挂了，忙音“嘟嘟”地响着，像一记记耳光，抽在他脸上。
谢温笑把手机扔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二十五岁的人，没存款，没稳定工作，连房租都交不起，当初不顾父母反对，执意要做漫画，现在却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是不是真的像张姨说的那样，他根本不是画漫画的料？
“别想了，先把稿子送过去再说。”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开始收拾画稿。桌上的木箱子被他不小心撞了一下，箱子盖“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有爷爷的木工刨子，有泛黄的木工图纸，还有一个用黑布包着的小盒子，落在画稿堆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蹲下身，慢慢把东西捡起来。刨子的木柄已经被磨得光滑，图纸上的字迹还很清晰，是爷爷工整的楷书。那个黑布包摸起来沉甸甸的，他解开系着的绳子，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铜盒子，盒子上刻着和爷爷木工房门上一样的花纹，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把铜制的钥匙。
钥匙比普通的房门钥匙长一些，钥匙柄上刻着古怪的符号，不是汉字，也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像是用刀子一笔一划刻上去的，边缘有些磨损，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铜绿。他把钥匙拿在手里，指尖刚碰到那些符号，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耳鸣，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耳边嗡嗡叫，声音很轻，却越来越清晰，甚至隐约能听到有人在低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边。
“怎么回事？”谢温笑皱了皱眉，以为是最近熬夜太多，出现了幻听。他把钥匙放在耳边，耳鸣更明显了，那低语声像是在说什么，可他怎么也听不清。他把钥匙凑到台灯下，想看得更清楚些。灯光落在符号上，那些原本呆板的线条突然像是活了过来，在钥匙柄上缓缓流动，像是有生命似的，最后竟拼出了一行模糊的字——“巷尾第三间”。
谢温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从小在这附近长大，对周边的巷子熟得不能再熟。老城区里的巷子多是窄窄的，两旁是老房子，可他从来没听说过哪条巷尾有“第三间”房子。是爷爷当年留下的暗号？还是自己最近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
他捏着钥匙，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手机屏幕亮了，显示已经下午两点十分了，再不去王编辑的公司，就要迟到了。他把钥匙塞进裤兜里，拿起整理好的画稿，匆匆穿上外套，抓起伞就往门外跑。
楼道里的灯坏了，黑漆漆的，只能靠窗外透进来的天光辨路。他踩着楼梯往下跑，脚步急促，裤兜里的钥匙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是在提醒他什么。走出居民楼，雨还在下，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街上的行人很少，大多撑着伞匆匆走过，汽车驶过积水的路面，溅起一片片水花。
路过老巷口时，谢温笑的脚步突然停住了。这条老巷叫“槐树巷”，因为以前巷口有一棵老槐树，后来城市改造，槐树被砍了，巷子也拆得只剩下半截，里面全是断墙和碎石，平时很少有人来。他小时候常和爷爷来这里，爷爷说，这条巷子里以前有很多手艺人，有木匠、铁匠、画匠，后来时代变了，手艺人走的走，老的老，巷子也就冷清了。
裤兜里的钥匙突然开始发烫，像是有生命似的，在他的腿上轻轻跳动。那个“巷尾第三间”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像藤蔓似的缠在他心上，越缠越紧。他看了看手机，还有四十分钟才到三点，应该来得及。
“就看一眼，看完就走。”他咬了咬牙，收起伞，走进了槐树巷。巷子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青苔的味道，脚下的石板路坑坑洼洼，积满了雨水，踩上去“咯吱”作响。断墙上爬满了青苔，有的地方还留着以前住户的涂鸦，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他沿着巷子往里走，走到尽头，果然只有一堵断墙，墙上还留着挖掘机铲过的痕迹，凹凸不平，根本没有什么“第三间”房子。
“果然是幻觉。”谢温笑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裤兜里的钥匙突然剧烈发烫，他赶紧掏出来，只见钥匙柄上的符号发出了微弱的蓝光，像是萤火虫的光，在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蓝光映在断墙上，竟在墙上勾勒出了一个木质门牌的轮廓，线条越来越清晰，最后变成了一块真实的门牌，上面刻着四个字——“子时书屋”。
那四个字是用隶书刻的，笔画圆润，透着股古朴的气息，在蓝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谢温笑呆呆地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滴在脸上，冰凉冰凉的，可他却浑然不觉。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块门牌，指尖刚碰到木头的纹理，就感觉到一股冰冷的风从门后吹出来，带着淡淡的墨香，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古老的气息，像是穿过了很多年的时光，才来到他面前。
门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吱呀”声，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推开了门。谢温笑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不知道门后是什么，是爷爷留下的秘密？还是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他只知道，从他捡到这把钥匙的那一刻起，他那平淡得像白开水一样的生活，可能就要彻底改变了。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推开了那扇门。门后的光线很暗，只能看到满架的书，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书脊上的字模糊不清，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吸引力。一阵更冷的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墨香和纸张的味道，还有一种微弱的、像是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温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秒，还是迈步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把外面的雨声和世界，都隔绝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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