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阳光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斜斜地穿过教育局副局长办公室洁净的玻璃窗，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文丽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份文件页脚，目光却并未落在文字上，而是虚浮在半空中。
桌上，那份来自三线厂区的电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
“佟志旬日抵京，盼接。”
短短七个字，却像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都为之一窒。电报是三天前收到的，她却至今未能想好该如何回复，或者说，不知该如何面对。
窗外，是四九城渐起的暮色，鸽哨声悠远绵长。而窗内，她的心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层层，混乱不堪。
她如今住的，不再是机械厂那间逼仄嘈杂的筒子楼，而是南锣鼓巷附近一处清静的一进小院。青砖灰瓦，方砖墁地，院子里有父亲精心侍弄的花草，夏天时紫藤如瀑，秋天则丹桂飘香。屋里的家具是时兴的捷克式，玻璃柜里摆放着景德镇的细瓷茶具，五斗橱上那台红灯牌收音机，是燕妮和南方最爱围着的宝贝。
而她本人，更是从红星小学一名普通的语文教师，一跃成为东风区教育局副局长，堂堂的正科级干部。上下班有单位配的自行车，虽不是小轿车，但在普通百姓眼里，已是了不得的待遇。父母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了许多，燕妮和南方在新学校里适应良好，连说话都带着以前没有的底气。
这一切的改变，如同梦幻。而这梦幻的源头，皆系于一人之身——何雨柱。
那个男人，东风区的区委书记，手握重权，却能将她这样一个有夫之妇，小心翼翼地庇护在他的羽翼之下。他给予她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优渥，更有那种被强大力量包裹的安全感，以及……那些让她脸红心跳、沉沦又负罪的缠绵。
可这一切，如同建筑在流沙上的城堡，佟志的归来，便是那即将涌来的潮汐。
她该如何向佟志解释这焕然一新的家？如何说明这突如其来的升迁？说是一位“远房亲戚”的帮衬？还是说自己“能力突出”被上级破格提拔？这些借口，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更要命的是，她和何雨柱的女儿——多多，已经快一岁了。小丫头眉眼间那股机灵劲儿，笑起来的神韵，与何雨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佟志常年在外，或许一时看不出，但时间久了呢？纸，终究包不住火。
她和佟志，这段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该何去何从？离了吗？顶着“作风问题”和“抛夫弃子”的骂名，她还有何颜面立足？更何况，何雨柱从未给过她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她就像一株藤蔓，依附着他这棵大树，却不知风雨来时，大树是否会依旧为她遮风挡雨。
不离？继续维持这虚伪的平静？一边是给予她激情与依靠的情人，一边是法律意义上的丈夫。在两个男人、两个家庭之间周旋，这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又能撑多久？每一次与何雨柱的幽会，欢愉过后，都是更深的自责和恐惧；而面对即将归来的佟志，她又该如何扮演一个久别重逢、心怀愧疚的妻子？
文丽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迷茫和沉重的疲惫。
她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早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偏离了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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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志站在那扇紧闭的朱漆院门前，手里捏着写有地址的字条，感觉自己像个走错了片场的蹩脚演员。
眼前的院落，青砖垒砌，门楼虽不显赫，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这与他在电报里想象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寄居在岳父岳母家，挤在嘈杂大杂院里的景象，截然不同。
他是提前两天回来的。归心似箭，也想给文丽和孩子们一个惊喜。下了火车，他扛着沉重的行李，回一机械厂家属院那间熟悉的筒子楼，敲了半天的门，却只等来邻居疑惑的目光。
“佟工？您还不知道？文老师他们家早就搬走啦！听说文老师高升了，调到区教育局当领导了！住的地方也换了，好像是南锣鼓巷那边……”
邻居后面的话，佟志几乎没听清。“高升”、“教育局领导”、“搬走了”……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嗡嗡作响。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一路打听，才找到了这里。此刻，他犹豫着，没有立刻敲门。一种莫名的、近乎怯懦的情绪，阻止了他伸出手。他绕到院墙一侧，透过镂空的砖花，向里窥视。
院子里，岳父正悠闲地提着水壶浇花，岳母坐在小板凳上摘菜，旁边摇车里，一个胖乎乎的奶娃娃咿咿呀呀地挥动着小手。院角晾晒着颜色鲜亮的衣服，窗台上摆着几盆开得正好的菊花。一派宁静富足、岁月静好的景象。
这真的是文丽和孩子们生活的地方？那个他记忆中，为柴米油盐发愁，为工作调动奔波，脸上总带着些许疲惫和怨气的文丽，如何能在短短几年内，拥有这一切？
“副局长……一进的院子……”佟志喃喃自语，心里的疑云越聚越浓，像化不开的墨。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沿着脊椎缓缓爬升。
他没有进去。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一抹失魂的游魂，离开了那条安静的胡同。行李仿佛有千斤重，勒得他肩膀生疼。他需要冷静，需要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正阳门下。暮色四合，街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古老城门楼的巍峨轮廓。喧嚣的市声包裹着他，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孤寂和冰凉。
他看到街角有一家小酒馆，幌子上写着“徐记”。门脸不大，里面透出昏黄温暖的光。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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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馆里烟火气十足。几张榆木桌子擦得锃亮，空气里弥漫着粮食酒的醇香和卤菜的咸香。客人不多，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
佟志拣了个靠里的僻静位置坐下，把行李随手放在脚边。
“同志，来点什么？”一个清脆利落的女声响起。
佟志抬起头，撞上一双明亮含笑的眸子。柜台后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上下的女人，系着干净的蓝布围裙，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面容姣好，眉眼间竟……竟有几分像文丽！尤其是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佟志愣了一下，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文丽，那个在图书馆里对他回眸一笑的姑娘。
“同志？”女人又唤了一声，带着询问。
“……酒。”佟志哑声开口，“来壶烈的。再……随便切点下酒菜。”
“成，咱家的二锅头是地道的老牌子，给您烫一壶？天凉了，喝烫酒不伤胃。”女人手脚麻利地拿出酒壶和杯子，语气热情又不失分寸。
“好，烫一壶。”佟志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酒很快送了上来，温热的酒液倒入粗瓷杯中，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女人还端来一小碟花生米，一碟切得薄薄的酱牛肉。“先吃着，不够再添。”
佟志道了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畅快。他需要这酒精，来麻痹混乱的思绪，浇灭心头那团无名火。
一杯，两杯，三杯……
他独自喝着闷酒，不说话，也不看旁人，只是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脑海里交替浮现出文丽模糊的脸庞、那间陌生的雅致小院、邻居诧异的目光，还有……那个眉眼酷似文丽的女掌柜。
“同志，一个人喝闷酒，容易醉。”不知何时，女掌柜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壶新烫好的酒，自然地放在他桌上，“要是不嫌弃，我陪您喝两杯？这会儿客人不多。”
佟志抬起有些迷蒙的醉眼，看着眼前这个与文丽有七分相似，却更添几分市井烟火气的爽利女子，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女掌柜笑了笑，给自己也拿了个杯子，斟满酒，在佟志对面坐下。“我叫徐慧真，是这小酒馆的掌柜。看您这样子，是心里有事？”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眼前这陌生女子带来的莫名亲切感，又或许是憋闷了太久无处倾诉，佟志竟打开了话匣子。他没有提具体的姓名单位，只是含糊地说起自己在三线厂搞技术，离家多年，一心盼着回来团聚，却发现妻子搬了家，升了官，住进了他从未想过的好房子……言语间，充满了被蒙在鼓里的愤怒、不被需要的失落，以及对物是人非的茫然。
徐慧真安静地听着，不时给他斟酒，没有打断，也没有追问。直到佟志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猛灌了一口酒，她才轻轻叹了口气。
“说起来，咱们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我男人，跟我妹妹，跑了。就在去年。留下这么个小酒馆，和我一个人。”
佟志愣住了，醉意都醒了几分。他看向徐慧真，这才注意到，她明亮的眼睛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坚韧。
“这世道，男人女人，都不容易。”徐慧真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辣得微微蹙眉，随即又舒展开，“您为家里奔波，是责任。您妻子在家撑着，想必也有她的难处。这突然的变化……或许是遇着了贵人，或许是……唉，说不清。但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吗？”
她的话，没有居高临下的评判，也没有虚情假意的安慰，只是平淡地叙述着，带着一种经历过世事沧桑的通透。
两人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就着几碟小菜，互诉着生活中的烦心事。佟志惊讶地发现，这个看似普通的酒馆女掌柜，言谈举止颇有见识，对很多事情都有独到的看法。他谈起厂里的技术难题，她竟也能听懂几分，甚至能提出些质朴却切中要害的建议。
而徐慧真，也从佟志的谈吐中，确认了他绝非普通工人，至少是个有文化的技术干部。听他隐晦地提及“副处级”、“工程师”这些字眼，心中更是平添了几分敬慕。在这个年代，有知识、有技术、还担任领导职务的男人，总是容易让人高看一眼。
酒壶空了一壶又一壶。
桌上的油灯灯芯噼啪作响，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小酒馆里的客人早已散尽，只剩下他们这一桌。
醉意如潮水般涌上，理智的堤坝在酒精的浸泡下渐渐松垮。佟志看着徐慧真那张酷似文丽、却又更加鲜活生动的脸，看着她因为酒精而泛红的脸颊，听着她温声软语的劝解，一种久违的、属于男人的冲动，混合着对文丽的怨怼、对现实的逃避，猛地窜了上来。
他伸出手，抓住了徐慧真放在桌面上的手。
徐慧真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佟志握得更紧。她抬起头，对上佟志灼热而痛苦的眼神，那里面有她熟悉的，属于被背叛、被抛弃的男人的疯狂和渴望。
她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丈夫和妹妹的双重背叛，让她对男人充满了不信任，可独自支撑酒馆的艰辛，又让她渴望一个坚实的臂膀。眼前这个男人，有身份，有学识，此刻流露出的脆弱和需要，奇异地击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没有再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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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的卧房里，弥漫着情欲过后特有的暖昧气息。
当最初的疯狂平息，理智如同退潮后的礁石，冰冷而坚硬地浮现出来。佟志望着头顶陌生的、因年久失修而有些泛黄的承尘，感受着身边女人温热的躯体，大脑一片空白。
他做了什么？
他，一个有妇之夫，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工程师，竟然在一个陌生的小酒馆里，和一个刚认识不到半天的女人……
强烈的悔恨和羞耻感，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他猛地坐起身，胡乱地抓起床边的衣服。
“你……”徐慧真也被他的动作惊醒，拥着被子坐起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潮红，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取代。“你别怕。”她轻声说，声音还带着事后的沙哑，“都是我自愿的。我……我不会赖上你。”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佟志急于逃避的气球。他穿衣服的动作顿住了，回头看向徐慧真。昏暗的灯光下，她裸露的肩头圆润光滑，脸上没有风尘女子的轻浮，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坦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佟志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么久在三线，孤身一人，面对的都是冰冷的机器和枯燥的数据。文丽的信件越来越少，内容也越来越平淡。他何尝不孤单？何尝不渴望温存？而眼前这个女人，不仅容貌与文丽相似，更在刚才，给予了他久违的、酣畅淋漓的慰藉。
想到文丽，想到那个陌生的院落，想到她可能早已投入他人的怀抱，一股混合着报复的快感和自暴自弃的决绝，猛地涌上心头。
回去？回去面对那个早已貌合神离、充斥着谎言和背叛的家吗？
不！
他忽然俯下身，在徐慧真惊愕的目光中，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这个吻，带着酒气，带着绝望，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掠夺。
徐慧珍先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一种巨大的欢喜淹没了她。她没有推开他，而是生涩地、继而热烈地回应起来，双臂如水蛇般缠上他的脖颈。
衣物再次散落一地。这一次，没有了最初的慌乱和试探，只有更加炽烈、更加深入的纠缠与索取。低吼与呻吟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吞噬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雨歇。
佟志靠在床头，点燃了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平静。徐慧真像一只温顺的猫，伏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手指无意识地在他胸口画着圈。
“我回去……”佟志吐出一口烟圈，声音低沉而沙哑，“会跟她做个了断。”
徐慧真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不敢置信的惊喜光芒。
“然后，”佟志看着她，目光复杂，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坚定，“我给你一个交待。”
徐慧真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抱紧了他，将滚烫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有力的心跳，觉得之前所有的苦难和等待，仿佛都有了意义。
窗外，天色微明，晨曦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照进屋内，将纠缠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
佟志望着那微光，眼神空洞而决绝。他亲手撕碎了过去的纽带，却不知自己正踏入另一个更加幽深复杂的迷局。而远在教育局宿舍里的文丽，对此一无所知，仍在为自己命运的十字路口而辗转反侧。
命运的轨迹，在这一夜，彻底偏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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