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弥漫着米粥和咸菜的寡淡气味，混杂着清晨的困倦与低语。沈砚之端着粗瓷碗，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进出的人群。他在等待那个身影——总务处副科长，钱贵。
钱贵此人，年近四十，身材微胖，常挂着一副圆滑的笑脸，在总务处这潭浑水里如鱼得水。他负责部分对外采买和物资调配，油水丰厚，但也因此练就了审时度势、趋利避害的本能。他贪财，却更惜命，消息灵通是其立身之本。
沈砚之需要的，正是他的“灵通”和那份对利益的敏感。
果然，没过多久，钱贵那略显富态的身影便晃悠着走进了食堂，与几个相熟的人打着哈哈，打了饭，目光习惯性地在食堂里逡巡，似乎在寻找合适的“饭搭子”或是可以交换信息的目标。
沈砚之低下头，用筷子慢慢搅动着碗里稀薄的米粥，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钱贵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这个最近颇有些“故事”、却又沉寂下去的年轻人有几分好奇，但并未过多在意，很快便与另外两个科长坐到了一起，低声谈笑起来。
沈砚之并不着急。他像最有耐心的垂钓者，等待着鱼儿自己游近，或者，创造一个看似偶然的机会。
机会在早餐结束，众人陆续离开食堂时出现。钱贵与同伴分开，独自一人走向办公楼。沈砚之计算好时间和路线，看似无意地从旁边一条岔路走出，正好与钱贵打了个照面。
“钱科长。”沈砚之停下脚步，微微躬身，脸上带着属下见到上级应有的恭敬，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失意者”的落寞。
“哦，是小赵啊。”钱贵随意地点点头，脚步未停，显然没打算多谈。
沈砚之却跟上半步，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和一丝讨好：“钱科长，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钱贵脚步一顿，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平时闷葫芦一样的赵明远，今天怎么主动搭话了？他挑了挑眉，脸上习惯性地堆起笑容：“什么事？说吧，都是同事。”
沈砚之左右看了看，做出谨慎的样子，声音压得更低：“我……我听说最近外面，尤其是南边，好像不太平？局里动静也挺大的……”他刻意含糊其辞，将“慈云山”事件与更宏观的“南边”（暗示鄂西方向）局势混在一起，试探钱贵的反应。
钱贵的小眼睛眯了一下，闪过一丝精光。他打量了一下沈砚之，笑道：“嗨，你小子消息还挺灵通？不过这些事，可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上面自有安排，咱们呐，做好分内事就行了。”他打着官腔，滴水不漏，但眼神里那瞬间的闪烁，却没有逃过沈砚之的眼睛。钱贵知道些什么，而且对此颇为关注。
“是是是，钱科长说的是。”沈砚之连忙点头，脸上露出被教训后的讪讪之色，但话锋却又是一转，带着几分“不懂事”的好奇，“我就是有点担心……这万一要是前线……咱们这后方，会不会也……我听说，有些兄弟部门，好像都在私下里准备，想捞点……那个？”他用手隐晦地比划了一个“功劳”的手势，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底层职员对“上进”的渴望和不安分的试探。
这话看似莽撞，却精准地戳中了钱贵这类人的心理。在军统内部，情报就是功劳，功劳就是晋升的阶梯。尤其是在大战将起之时，一份关键情报的价值更是难以估量。钱贵虽然身处总务处，但岂能没有几分借此更进一步的念头？
钱贵的笑容收敛了些，再次仔细地看了看沈砚之，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更多东西。“小赵啊，这话可不敢乱说。什么功劳不功劳的，做好本职工作最重要。”他嘴上依旧谨慎，但语气里少了几分敷衍，多了几分探究，“怎么？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鱼儿开始咬钩了。
沈砚之心中一定，脸上却做出欲言又止、左右为难的样子：“也……也没什么。就是前两天，偶然听到一点闲话，好像……跟南边石牌那边有点关系……但都是没影子的事，可能是我听错了，听错了……”他故意说得含糊不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并且适时地表现出退缩，以降低对方的戒心。
“石牌？”钱贵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脸上的肥肉似乎都绷紧了些。他迅速看了看四周，然后一把拉住沈砚之的胳膊，将他拽到旁边一栋建筑的背阴处，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和警告：“你小子别胡说八道！石牌那边的事也是能随便议论的？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沈砚之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惶恐：“钱科长，您别生气！我真就是……就是好像听人提了一嘴，说什么……倭寇的动向……有点不寻常，可能……可能要有大动作……具体真的没听清！”他继续抛洒着诱饵，将“石牌”和“日军动向”这两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足够引起钱贵这类人的高度重视，却又让人抓不住把柄。
钱贵盯着他，眼神变幻不定。他显然不相信沈砚之“没听清”的说辞，但又无法逼问出更多。沈砚之这副胆小怕事、却又忍不住想卖弄点“内幕”以求关注的样子，完美地契合了“赵明远”的人设。
“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钱贵最终板起脸，严厉地警告道，“小心祸从口出！听到没有？”
“是是是，我知道了，钱科长，我再也不敢乱说了。”沈砚之连连点头，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钱贵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把他看穿，最终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干活去！”
沈砚之如蒙大赦，赶紧低着头离开了。走出几步，他还能感觉到钱贵那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
他知道，种子已经埋下。以钱贵的性格和他所处的位置，他绝不会对此无动于衷。他必然会动用他的关系网去核实、去打探，甚至可能主动去接触那些对这类情报感兴趣的“兄弟部门”或派系。
而这，正是沈砚之想要的结果。他不需要直接交给钱贵什么，他只需要引导钱贵，让这条嗅觉灵敏的“鲶鱼”自己去搅动浑水，让那份关于石牌的情报需求，通过军统内部复杂的派系网络，传递到可能存在的、与前线有秘密联络渠道的人耳中。
这是一招险棋。他无法控制情报最终的流向，可能被某个派系私吞作为晋身之阶，也可能最终落到能发挥作用的人手中，甚至可能被敌人截获。但无论如何，这都比让情报烂在自己手里强。他是在利用军统内部的腐败和争斗，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回到文书科那间充满霉味的办公室，沈砚之的心情并未放松。与钱贵的接触只是第一步，后续的连锁反应难以预料。他必须做好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准备，尤其是来自苏曼卿和那位特派员的压力。
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一份待处理的文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投向南方。石牌，那个此刻可能正笼罩在战争阴云下的江防要塞，牵动着无数人的命运，也牵动着他这颗在敌营深处艰难跳动的赤子之心。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唯有等待，以及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继续保持那钢铁般的意志和随时准备牺牲的觉悟。
桌上的旧台灯发出昏黄的光，映照着他沉静的侧脸。在这光明与黑暗交织的黎明前，他如同一枚被投入激流的石子，虽然渺小，却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激起那足以改变流向的涟漪。
险中求来的，未必是生路，但至少，是向死而生的，一丝微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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