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威将军府。
林晚筝倚在窗边，手中虽捧着一卷书，目光却毫无焦距地落在窗外庭院中那几株新发的嫩芽上，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自那日从定安王府被送回府中，已有数日。父亲和兄长待她极好，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绝口不提外界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府中下人也被严令禁止在她面前议论任何事。将军府的高墙，似乎真的为她隔绝了外界的风刀霜剑。
然而，这份刻意的宁静和保护，却无法真正抚平她内心的波澜。
那夜金明池冰冷的湖水、刺耳的尖叫、无数道窥探的目光……赵谦那张虚伪恶毒的脸……还有，他如同天神降临般将她从绝望深渊中捞起的、冰冷而坚实的怀抱……药池氤氲热气中，屏风另一端那低沉的嗓音……
一幕幕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让她心绪不宁，寝食难安。
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想。他是高高在上的亲王，是凶名在外的“鬼面阎王”，而她……只是一个声名狼藉、险些拖累他的麻烦。他们之间，隔着天堑鸿沟。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
担忧他的伤势，愧疚自己的连累，还有……那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隐秘的悸动和牵挂。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将书卷放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
就在这时，院外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了嗓音、却依旧难掩激动愤慨的交谈声。是她兄长林啸和父亲林狰！
林晚筝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简直是欺人太甚！”林啸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陛下这分明是各打五十大板！赵谦那厮行此禽兽之举，毫发无伤！王爷为民除害……呃，为妹报仇，反而要受那廷杖之辱？！二十军棍！还是在景德宫前当众行刑！这让王爷的颜面何存？！”
廷杖？二十军棍？当众行刑？！
林晚筝的心脏猛地一缩！脸色瞬间煞白！
王爷……受刑了？！因为……因为赵谦的事？！因为她？！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了她的全身！她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急而一阵眩晕，连忙扶住窗棂才稳住身形。
窗外，林狰沉重而无奈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林啸的愤慨：“啸儿！慎言！陛下自有圣裁！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王爷……王爷此举虽是为筝儿出头，但终究是擅自动用私刑，触犯国法。陛下如此处置，已是格外开恩，保全了王爷的体面和权位。否则，若是真交由三司会审，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爹！王爷他……”林啸依旧不甘。
“够了！”林狰低喝一声，语气严厉，“此事到此为止！陛下已下旨禁足王爷，令其闭门思过。流言之事，惊羽卫也已出手弹压，近日已平息不少。这对王爷，对筝儿，对林家，都已是最好的结果。莫要再节外生枝！”
脚步声渐行渐远，两人的交谈声也慢慢模糊不清。
但林晚筝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冷，手脚发麻，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几个字——
“廷杖二十”、“当众行刑”、“颜面何存”、“禁足思过”……
他……他竟然受了如此重的惩罚？！
为了她……为了替她出那口恶气，他不惜闯府伤人，触怒龙颜，最终……竟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打了军棍？！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愧疚和……尖锐的心疼，如同潮水般狠狠冲击着她的心脏！让她呼吸困难，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那样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一个人……却因为她，受了如此屈辱的刑罚！
她甚至可以想象，那沉重的军棍落在他的背上时，会是何等的疼痛！何等的难堪！
而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若不是她轻易相信了赵谦和苏芷晴，若不是她不够警惕，若不是她成了他的累赘……
巨大的自责和担忧，瞬间淹没了她！
她再也坐不住了！在房间里焦灼地来回踱步，双手紧紧绞着衣角，心乱如麻。
他伤势如何了？二十军棍……他本就旧伤未愈，如何承受得住？陛下禁了他的足，他此刻定然在王府中……无人照料？会不会伤势恶化？隋统领他们……能照顾好他吗？
一个个问题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
她必须知道他的情况！她必须确认他安然无恙！
可是……她该如何打听？父亲和兄长显然不愿她再卷入此事，绝不会告诉她实情。而她一个闺阁女子，又怎能贸然去打探亲王的伤势？
就在她心急如焚、无计可施之际，目光忽然落在了梳妆台上的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银簪上。
那是……那日从定安王府回来时，搀扶她的那名侍女，在她下车时，悄悄塞入她手中的。当时那侍女低垂着头，极快地说了一句：“小姐若有急事，可凭此物至府后巷的‘济世堂’药铺，寻一位姓吴的老掌柜。”
她当时心神恍惚，并未在意，只当是王府侍女例行公事的交代，回府后便随手放在了妆奁里。
此刻想来……这莫非是……隋心统领的安排？是……他默许的？一条紧急情况下，可以联系到王府的隐秘渠道？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点亮的一丝微光，让林晚筝瞬间看到了希望！
她不再犹豫！立刻走到妆台前，拿起那枚样式普通的银簪，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却仿佛给了她无尽的勇气。
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小翠！”她唤来贴身侍女。
“小姐有何吩咐？”小翠快步进来。
林晚筝强作镇定，低声道：“去告诉我娘，就说我白日里受了些风，头有些疼，晚膳就不去前厅用了，让她不必担心。”
“是，小姐。”小翠不疑有他，连忙去回禀。
支开了小翠，林晚筝深吸一口气，换上一身颜色最深、最不惹眼的衣裙，用披风将头脸裹得严严实实，手中紧紧握着那枚银簪，趁着暮色渐浓、府中下人忙于晚膳的间隙，悄悄从后院角门溜出了将军府。
她的心砰砰狂跳，既有冒险的紧张，更有对得知他消息的迫切。
按照记忆中的方向，她避开人流较多的主街，专走僻静小巷，七拐八绕，终于在天色彻底黑透之前，找到了那条位于定安王府后巷、门面毫不起眼的“济世堂”药铺。
药铺已然上门板，只留着一扇小侧门供人出入。
林晚筝站在门前，再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板。
“谁呀？”门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我找吴掌柜。”林晚筝压低声音道。
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探出头来，目光锐利地打量了她一眼：“姑娘是？”
林晚筝连忙将手中的银簪递了过去。
老者接过银簪，仔细看了看簪尾一个极细微的、仿佛花瓣般的刻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态度立刻变得恭敬起来，侧身让开：“姑娘请进。”
林晚闪身进入药铺。铺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的药草香气。
“姑娘请随老夫来。”吴掌柜引着她穿过前堂，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点亮了油灯，“姑娘稍坐，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林晚筝摘下兜帽，露出苍白却写满焦急的脸庞，也顾不上礼节了，急切地问道：“吴掌柜，我……我想知道，定安王殿下……他……他的伤势如何了？那二十廷杖……可还严重？”
吴掌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沉吟片刻，低声道：“姑娘放心。王爷吉人天相，虽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并未伤及筋骨。府中自有良医和最好的伤药，王爷身体底子也好，将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了。”
听到这话，林晚筝高高悬起的心，才稍稍落下了一些，但依旧追问道：“真的吗？可是……我听说那是宫中的廷杖……他……他旧伤还未好……”
吴掌柜看着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担忧和急切，语气缓和了些许，肯定道：“姑娘宽心。老夫所言句句属实。王爷确实无甚大碍，只是陛下有旨，需在府中静养，不便见客罢了。”
不便见客……
林晚筝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有奢望。能打听到他安然无恙的消息，已是万幸。
她沉默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绣着兰草的香囊，递向吴掌柜，声音带着一丝恳求和不自在的羞涩：“吴掌柜……能否……能否麻烦您，将这个……转交给王爷？里面……里面是我自己配的一些安神静心的药材……或许……或许对他养伤有些微末益处……”
这香囊，是她这几日心神不宁时，下意识配制的。原本只是想为自己宁神，却不想……此刻竟派上了这样的用场。
吴掌柜看着那枚针脚细密、散发着淡淡清苦药香的香囊，又看了看眼前这位明明自己脸色苍白、却满心满眼担忧着别人的将军府小姐，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双手接过香囊，郑重道：“姑娘心意，老夫定会带到。”
“多谢掌柜！”林晚筝如释重负，连忙福了一礼，“此事……还请掌柜代为保密，莫要……莫要让王爷知道是我……”
她终究还是怕。怕自己的唐突和关心，会惹来他的厌烦和轻视。
吴掌柜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老夫明白。姑娘放心。”
目的达成，林晚筝不敢再多留，再次道谢后，重新裹好披风，在吴掌柜的指引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济世堂，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返回将军府的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她的心中依旧充满了担忧，但那份得知他无碍的消息后稍稍落定的心安，以及那份送出香囊后隐秘的、带着一丝甜意的羞涩，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纷乱，脸颊微微发烫。
她不知道，那枚小小的香囊，能否真的送到他的手中。
而此刻，定安王府深处。
江离赤着上身，背对着烛火，趴在铺着柔软兽皮的榻上。精壮的后背上，纵横交错的青紫色杖痕依旧清晰可见，有些地方甚至皮开肉绽，看上去触目惊心。
隋心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新的药膏，动作轻柔而熟练。
一名影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手中捧着一枚小小的香囊：“王爷，济世堂吴掌柜方才送来此物，说是……一位故人转交，有助于王爷安神静养。”
江离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冷淡：“搁着吧。”
“是。”影卫将香囊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躬身退下。
隋心换好药，为他盖上一层薄纱，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枚样式普通、却绣工精致的香囊，鼻尖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王爷，这香囊里的药材……配得极妙。沉香、琥珀、柏子仁、远志……皆是宁心安神的上品，比例也恰到好处，非寻常药师所能为。而且……似乎还加了一味极其罕见的‘雪魄兰’的花瓣，此物最能静心凝神，对缓解伤痛带来的烦躁郁结之气有奇效，只是极难采摘……”
江离原本闭目养神，听到“雪魄兰”三个字时，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枚香囊上。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将香囊拿了过来。
指尖触碰到那细密的针脚和柔软的布料，一种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甜意的馨香，若有若无地飘入鼻尖。
不是浓烈的花香，也不是寻常的药香。而是一种……他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的、极其独特的味道。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捏着那枚小小的香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幽光。
是她？
她……怎么会……
隋心站在一旁，看着王爷那细微的反应和骤然变得有些晦暗难明的眼神，心中已然明了，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江离握着那枚仿佛还带着对方体温和忐忑心意的香囊，良久，没有说话。
窗外，夜色深沉。
他后背的杖伤，似乎……忽然没有那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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