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仙阁内，靡靡之音依旧，觥筹交错未歇。林晚筝和苏芷晴如同两只受惊的小鹿，好不容易从那群过于“热情”的姑娘们手中挣脱，慌不择路地逃到了大厅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靠近通往后台的廊道入口，光线稍暗，人也稀少许多。
两人惊魂未定地在一张不起眼的小桌旁坐下，苏芷晴连忙招手叫来一个侍女，只要了一壶最普通的清茶，连点心都不敢点，生怕再惹来不必要的关注。
林晚筝双手捧着微烫的茶杯，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帷帽下的脸颊依旧滚烫，方才被那些女子环绕、触碰的感觉挥之不去，让她既羞窘又后怕。她低着头，小口啜饮着苦涩的茶水，只想让这杯茶压压惊，然后赶紧离开这个让她浑身不自在的是非之地。
苏芷晴也显得有些讪讪，没了之前的兴奋劲儿，小声嘟囔着：“这地方的姑娘也太……生猛了点儿……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喝茶，平复心绪之际，一阵略显尖锐刺耳的说笑声由远及近，从廊道的方向传来。
“灵儿姐姐，您快瞧瞧！这妙仙阁的后台也不过如此嘛，乱糟糟的，还说有什么京城最好的行头，我看还不如我府里绣娘的手艺呢！”
“茯苓妹妹此言差矣，这市井之地，能有什么真正的好东西？不过是些庸脂俗粉，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罢了。若不是为了瞧那新来的西域舞姬的热闹，本宫才懒得踏足这等地方！”
这声音……
林晚筝和苏芷晴闻声，身体同时一僵，下意识地就想把头埋得更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只见从廊道阴影处，转出两名华服少女。为首一人，身着绯色宫装长裙，云鬓高耸，珠翠环绕，面容娇艳却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傲气，正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备受宠爱的长公主——江灵儿。
她身旁跟着的，是一位穿着鹅黄锦缎襦裙的少女，容貌秀丽，但眉眼间却透着几分刻薄与娇纵，乃是庆国公的嫡女，茯苓郡主。
这二位，是京中出了名的刁蛮贵女，仗着身份尊贵，眼高于顶，尤其与林晚筝、苏芷晴这等“失势”或“不入流”的官家小姐素来不和，平日里在宫宴或诗会上遇见，少不了几句冷嘲热讽。
此刻在这等地方狭路相逢，简直是冤家路窄！
江灵儿和茯苓显然刚从后台看热闹出来，脸上还带着挑剔和不屑的神情。目光随意一扫，恰好就落在了角落里那两个穿着寒酸、低着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少年”身上。
起初，两人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哪个小门小户来开眼界的穷酸书生。但茯苓眼尖，多瞥了一眼，忽然觉得那戴着帷帽的“少年”身形轮廓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那露出的些许侧脸和那双无处安放、纤细白皙的手——
她猛地停下脚步，扯了扯江灵儿的袖子，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惊讶又带着恶意的笑容，故意抬高声调，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趣事：
“哎呀！灵儿姐姐！你快看这是谁？！这不是我们宣威将军府的林大小姐吗？！天呐！我眼花了吗？林家姐姐，你怎么……你怎么这般打扮跑到妙仙阁来了？！”
她的声音又尖又亮，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
林晚筝浑身猛地一颤，手中的茶杯差点脱手掉落，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竟然真的被熟人撞见了！而且还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苏芷晴也是脸色大变，暗叫不好，连忙起身想挡在林晚筝身前，强笑道：“原来是长公主殿下，茯苓郡主。二位认错人了吧？我们只是……”
“认错人？”江灵儿此刻也看清了林晚筝，她那双漂亮的杏眼里顿时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鄙夷，上前几步，绕着林晚筝走了一圈，如同打量什么稀奇物件，“苏芷晴，你当本宫和茯苓的眼睛是瞎的吗？这分明就是林晚筝！好啊！真是世风日下，堂堂宣威将军的嫡女，竟然女扮男装跑来逛青楼？！林将军的家教，可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啊！”
她的话语尖酸刻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附近几桌客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一道道好奇、惊讶、鄙夷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林晚筝身上。
林晚筝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针扎一般，让她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消失。她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肯落下。
“长公主殿下慎言！”苏芷晴又急又气，试图辩解，“我们只是……只是好奇过来听听曲儿……”
“听听曲儿？”茯苓郡主嗤笑一声，打断她，“穿成这样来青楼听曲儿？骗鬼呢！我看是林家眼看要败落了，某些人自甘堕落，想来这里找个出路吧？啧啧，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你胡说八道！”苏芷晴气得脸色通红。
江灵儿却摆了摆手，示意茯苓闭嘴，她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掌握了什么秘密的得意笑容，凑近林晚筝，压低了些声音，语气却更加恶毒：
“林晚筝，本宫倒是差点忘了恭喜你了。听说皇兄欲要下旨，将你指婚给我那好皇弟定安王了？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
她特意加重了“定安王”三个字，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一个是被圈禁的破落将军之女，一个是杀人如麻、面丑如鬼的活阎王！哈哈哈！林晚筝，你以后的日子，可真是……前途无量啊！每晚对着那张鬼脸，怕是睡觉都要做噩梦吧？要不要本宫提前送你几副安神压惊的方子？”
茯苓也在一旁掩嘴娇笑，添油加醋：“灵儿姐姐说的是呢！听说定安王殿下性情暴戾，最是不解风情，死在他手上的女人都不知道有多少！林姐姐，你嫁过去，可要小心伺候，万一不小心惹恼了王爷，啧啧啧……”
她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尽嘲讽之能事，将江离描绘成一个嗜血成性、丑陋不堪、毫无人性的怪物，言语间充满了对林晚筝未来命运的“怜悯”和嘲弄。
周围的宾客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围观，但也都竖起了耳朵，脸上露出各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定安王的凶名，京城谁人不知？这林家小姐若真被指婚过去，那还真是……跳进了火坑。
苏芷晴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因为对方说的，很大程度上正是京城流传的、对定安王的普遍印象。
然而，就在这无尽的羞辱和嘲讽如同冰雹般砸向林晚筝，让她几乎要崩溃的时候——
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瑟瑟发抖的林晚筝，却猛地抬起了头！
帷帽的帽檐下，露出一张苍白却写满了倔强和……愤怒的小脸！她的眼中还含着泪光，但眼神却不再是恐惧和屈辱，而是一种被点燃的、近乎本能的维护之意！
“你们住口！”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打断了江灵儿和茯苓的嘲弄，“不许你们那样说他！”
江灵儿和茯苓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哟？这就护上了？”江灵儿嘲讽地挑眉，“还没过门呢，就知道维护夫君了？可惜啊，你维护的那个，是个阎王爷！他领你的情吗？”
“就是！听说他杀人不眨眼，六亲不认！你以为你是谁？”茯苓嗤笑。
“他不是那样的人！”林晚筝攥紧了拳头，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你们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就在那里胡说八道！”
“他不是阎王！他……”她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张苍白俊美、带着伤痕却在她最绝望时出现的身影，闪过他冰冷面具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闪过他重伤虚弱却依旧强撑的模样，闪过他那封言辞恳切、为她辩解的信……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仿佛都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覆盖了！
“他救过我！他受了很重的伤！他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维护，“你们……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许你们污蔑他！”
这番话一出，不仅江灵儿和茯苓愣住了，连一旁的苏芷晴也惊呆了，张大嘴巴看着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林晚筝。
二楼雅间。
珠帘之后，一直冷漠地注视着楼下这场闹剧的江离，在听到林晚筝那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的维护之语时，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顿！
他脸上的冰冷淡漠，如同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中，骤然碎裂！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猛地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诧之色！
他……听到了什么？
那个被他视为麻烦、被他算计利用、甚至被他冷漠送走的女子……那个刚刚还因为被他“出卖”而委屈痛哭、对他又怕又怨的女子……
此刻，竟然在为了维护他……与长公主和郡主据理力争？
甚至……反驳那些他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刻意纵容的恐怖传闻？
一股极其陌生、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在他死寂的心湖中轰然炸开，掀起滔天巨浪！意外，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细微的悸动。
他下意识地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穿透珠帘，死死锁定在那个明明害怕得发抖、却为了维护他而强撑着与人对峙的纤细身影上。
一旁的苏逸风也露出了极其诧异的表情，桃花眼中的玩世不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好奇和探究。他看看楼下，又看看身边气息骤变的王爷，识趣地闭上了嘴，摇扇子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楼下，江灵儿从错愕中回过神来，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她指着林晚筝，笑得花枝乱颤：“救你？哈哈哈！林晚筝，你是吓傻了吗？还是得了失心疯？那个鬼面阎王会救人？他不杀人就不错了！还受伤？谁能伤得了他？我看是你编故事编疯魔了吧！”
“我没有编故事！”林晚筝倔强地仰着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就是救了我！你们爱信不信！总之，我不许你们那样说他！他不是坏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和执着。
这反常的维护，让江灵儿和茯苓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嘲讽下去，只是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林晚筝。
周围的宾客们也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看向林晚筝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苏芷晴连忙拉住林晚筝的胳膊，低声道：“晚筝！别说了！我们快走吧！”
林晚筝却仿佛没听见，依旧倔强地瞪着江灵儿和茯苓，仿佛一只守护着自己最重要东西的幼兽。
江灵儿被她这眼神看得有些恼羞成怒，冷哼一声：“疯了！真是疯了！本宫懒得跟你这疯子计较！茯苓，我们走！真是晦气！”
说罢，她嫌弃地瞥了林晚筝一眼，拉着同样一脸莫名其妙的茯苓，转身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林晚筝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几乎瘫软下去，被苏芷晴及时扶住。
“晚筝！你没事吧？你刚才……你干嘛要替那个阎王说话啊？”苏芷晴又是担心又是疑惑。
林晚筝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她自己也不知道刚才哪来的勇气。她只是……只是听到她们那样诋毁他，心里就堵得难受，就忍不住……想要反驳。
“我……我不知道……”她茫然地摇摇头，眼泪无声地流淌。
二楼雅间。
江离缓缓靠回椅背，手中的酒杯依旧悬在半空。他脸上的震惊之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晦暗不明的复杂神情。目光依旧落在楼下那个默默流泪、显得无比脆弱却又异常倔强的身影上，久久没有移开。
原来……在她心里，他并非全然是那可怕的“鬼面阎王”？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悄然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苏逸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着低声问：“王爷，楼下那两位……需不需要属下……”
江离沉默了片刻，缓缓放下酒杯，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
“不必。”他淡淡道，“让她们……平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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