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浓郁药味与淡淡血腥气的特殊气息。华丽的陈设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有些朦胧，空气中流淌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即将揭晓真相的紧张感。
江离挥手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迈步踏上了凤辇的踏板。厚重的车帘在他身后缓缓垂下，隔绝了外面篙火的噼啪声与隐约的虫鸣，也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偌大的车厢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与软榻上那道虚弱身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南律“女王”凤栖梧——或者说，此刻更应称之为那位神秘女子的身影，正侧卧在铺着柔软锦缎的软榻上。她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丝被，但左胸处那厚厚的、已被鲜血浸透大半的白色绷带，依旧刺眼地凸显出来，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干裂失血，唯有那双露在薄被外的手，指节纤细修长，却也同样毫无血色，静静地搭在身侧，显露出极度的虚弱。
江离在她榻前的锦墩上坐下，玄铁面具下的目光平静无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开口。没有虚礼，没有寒暄，此刻的会面，注定直指核心。
女子似乎感受到了江离的目光，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与之前透过纱帐所见、刻意模仿出的低沉慵懒截然不同的眼眸！虽然因为失血和剧痛而显得有些黯淡，但眼底深处，却依旧蕴藏着一抹难以磨灭的……灵动、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属于军人的坚毅与果决！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江离，目光复杂地在他那张冰冷的玄铁面具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江离瞳孔微缩的举动——
她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微微颤抖的右手，用尽力气，缓缓地……伸向了自己脸上那层面纱的边缘！手指勾住轻纱的一角，轻轻……向下一拉！
面纱滑落。
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江离的眼前！
纵然江离心志坚如铁石，早已对美色有了极强的免疫力，但在看清这张脸的瞬间，他的呼吸……仍旧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刹！
这并非仅仅是因为那无可挑剔的五官——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唇形饱满而优雅，组合成一张足以令日月失色的绝世容颜。更因为……在这张本该属于深宫闺阁、娇柔绝美的脸上，眉宇之间，竟然……清晰地镌刻着一股……寻常女子绝难拥有的、混合着英气、飒爽与……一丝久经沙场方能磨砺出的……凛然锐意！
娇柔与英武，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在她脸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而……极具冲击力的魅力！仿佛一朵盛开在血与火之中的……带刺玫瑰，美丽，却散发着令人不敢亵渎的凛冽锋芒！
江离的目光，有了一瞬间的失神。但他毕竟是江离，心志之坚，远超常人。仅仅是刹那的恍惚，他便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强行将视线从对方脸上移开，微微垂下眼眸，掩去那一闪而逝的波澜，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果然……不是真正的南律女王凤栖梧！真正的女王年近四旬，纵使保养得宜，也绝不可能有如此……青春勃发、锐气逼人的神采！
女子——或者说，此刻应称其为凤楚昭——将江离那一闪而逝的惊艳与随即的克制尽收眼底，苍白干裂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了然与……自嘲的弧度。她似乎早已预料到对方的反应。
“定安王殿下，”她开口了，声音依旧虚弱，却不再刻意压低模仿，恢复了一种清越中带着几分沙哑的本音，清晰地传入江离耳中，“如您所见……我，并非南律女王，凤栖梧。”
她顿了顿，迎上江离重新抬起的、变得锐利如刀的目光，坦然道：“隐瞒身份至今，欺瞒殿下，欺瞒大楚朝廷……楚昭，在此深表歉意。但……此事，实属无奈，情非得已，还望殿下……体谅。”
“啊这……”江离浑身微微一震，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听到对方亲口承认，依旧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击。他迅速稳住心神，目光重新变得冷静而深邃，直直地看向凤楚昭，沉声问道，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既然你不是女王陛下……那么，你究竟是谁？此番冒名顶替，潜入我大楚……所谓的和谈，又是否……真心实意？”
他的问题，尖锐而直接，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那层虚伪的面纱。
凤楚昭闻言，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她挣扎着想要坐直一些，却立刻牵动了胸口的伤势，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脸色愈发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冷静！别动！”江离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喝一声，身体前倾，伸出双手想要搀扶，但手伸到一半，却猛地僵在了半空！眼前之人虽是“敌国”将领，但终究是女子之身，且伤势沉重，他这般贸然接触，于礼不合，更显唐突。
凤楚昭抬手示意无妨，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咳嗽，稳住了气息。她抬起眼眸，看向江离，那双美丽的眸子中，此刻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与……一种属于军人的坦荡：
“殿下放心……和谈之心，天地可鉴！”她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我凤楚昭，身为南律皇室嫡女，长风军主帅，比任何人……都更渴望两国休战，止息干戈！让我南律子民，免遭战火涂炭，能安居乐业，是我……也是我母皇……毕生所愿！”
南律皇室嫡女！长风军主帅！凤楚昭！
这几个字，如同道道惊雷，接连炸响在江离的耳畔！纵然他心志再如何坚韧，此刻也禁不住浑身剧震，面具下的脸庞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凤楚昭！竟然是凤楚昭！
那个年仅双十，便以女子之身，执掌南律最精锐的长风军，用兵如神，屡次挫败大楚南境边军的进攻，被誉为“南境屏障”、“玉面罗刹”的南律长风军主帅！那个与他江离、北狄铁木玄齐名、并称当世三大少年军神的……凤楚昭！
她……竟然就是眼前这个……重伤垂危、我见犹怜的……绝色女子？！而她……竟然假冒其母、南律女王凤栖梧之名，亲自潜入敌国都城议和？！
这……这消息太过震撼！简直匪夷所思！
江离的大脑飞速运转，消化着这惊天秘闻。是了！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女王”的脉象如此年轻！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她的气质中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英武锐气！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南律敢让她来执行如此危险的使命！因为她是凤楚昭！是南律军方的灵魂人物之一！她的身份和承诺，某种程度上，比一个虚位女王……更具分量！
但……那个阿香呢？她作为贴身侍女，日夜相处，难道就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江离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问出了这个关键问题：“那个阿香……她可知你的真实身份？”
凤楚昭摇了摇头，语气肯定：“她不知。我母皇……因早年一些变故，容颜有损，且不喜以真面目示人，数十年来，无论朝会、祭祀、乃至接见外使，皆以轻纱覆面。朝中重臣，也罕有见过母皇真容者。而我……”她微微停顿，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的眉眼，语气带着一丝复杂，“我与母皇年轻时，容貌颇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这眉宇间的神态……加之刻意模仿其言行举止，若非极其亲近熟知之人，短时间内，难以分辨真伪。阿香虽为近侍，但入宫时日不算太长，且母皇对她……似乎也并非全然信任。我想……她应当未能看出破绽。”
听到这个解释，江离心中稍安。若阿香早知道她是假冒的，那之前的刺杀就更加扑朔迷离了。如今看来，阿香背后的主使者，目标很可能就是真正的“南律女王”（或者说，他们认为的女王），而非凤楚昭本人。这其中的阴谋，似乎更加深邃了。
“那就好……”江离微微颔首，但眉头依旧紧锁。眼下身份已然挑明，但危机并未解除，反而因为凤楚昭真实身份的暴露，而变得更加复杂和凶险！他看向凤楚昭，问出了眼下最紧迫的问题：“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如何？你的伤势……以及，我们该如何向外界解释这场‘刺杀’？阿香背后的主谋……又该如何应对？”
然而，面对江离这一连串棘手的问题，凤楚昭苍白的脸上，却并未露出丝毫慌乱与无助。相反，她那双因失血而略显黯淡的美眸中，竟闪过一丝……如同狐狸般狡黠而……沉稳的光芒。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卧姿，让自己更舒服一些，然后抬起眼眸，迎上江离探究的目光，唇角竟勾起一抹极其微弱、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反问道：
“定安王殿下，这话……似乎不该由你来问我吧？”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与她虚弱外表截然不符的冷静与……掌控感，缓缓道：“如今，我的性命，南律的诚意，乃至两国战和的走向……可都系于殿下……您的一念之间了。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楚昭……愿闻高见。”
她将问题，轻巧地……又抛回给了江离。
车厢内，灯火摇曳。一对各怀心思、却又因眼前危局而不得不暂时联手的年轻统帅，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开始了第一场……关乎生死与国运的……坦诚与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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