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法租界边缘一栋不起眼公寓的安全屋内，明楼摘下礼帽，脱下沾了些许尘灰的外套，动作依旧沉稳，但眉宇间难以掩饰地透出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冷冽。桌上那盏昏黄的台灯，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
行动组的大部分成员已经按照应急方案分散隐蔽，只有最核心的两位同志留在这处备用联络点，脸上同样带着心有余悸的凝重。
“好险……”其中一位年轻些的同志压低声音，忍不住后怕，“要不是‘毒蛇’你临时果断改变交接地点和时间，我们恐怕真就一头撞进76号的包围圈了！他们的人，当时肯定已经埋伏在‘永鑫’附近了！”
明楼没有立即回应，他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警惕地审视着楼下寂静的街道。确认没有异常后，才缓缓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
“不是临时起意。”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一种事后复盘特有的审慎，“是收到了警报。”
“警报？”两位同志都是一愣，“组织的其他渠道？我们没接到……”
“不是组织的渠道。”明楼打断他们，目光变得深邃难测，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杯早已冷掉的茶水，却没有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杯壁，“警报……来自明渊。”
“明渊？您弟弟？”年轻同志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那个……‘藤原顾问’？他怎么会……这会不会是陷阱？”
另一位年长些的同志也皱紧了眉头：“‘毒蛇’，这太冒险了！明渊现在的身份敏感，他的任何举动都可能是圈套！会不会是76号和他联手演的一出戏，故意示警，让我们放松警惕，或者引我们暴露其他联络点？”
这些疑虑，明楼在决定改变计划前，早已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权衡了无数遍。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地下工作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轻信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尤其是，警告来自明渊——这个他亲眼看着一步步滑向“深渊”，在家庭会议上激烈冲突，被他视为家族耻辱和潜在威胁的弟弟。
然而，当时的情景太过诡异，容不得他过多犹豫。
那声突兀的酒杯碎裂，那狼藉的殷红酒液，那混乱中明渊投向他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急切的视线，以及……那个轻微到几乎被噪音掩盖的口型——“瓦罐”。
“瓦罐”。
这个几乎被遗忘在童年角落的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道尘封的记忆之门。那个夏日午后，捉迷藏的游戏，弟弟情急之下踢翻瓦罐发出的警告，自己回头时看到他那张带着紧张和关切的小脸……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一个位高权重、深受日方信任的“藤原顾问”，会在家庭晚餐如此失态？会恰好在他明楼执行关键任务的前夕，用一个近乎儿戏的、只有他们兄弟之间才可能留有模糊印象的暗号来传递信息？
逻辑上完全说不通。这更像是一个仓促间、无法用正常渠道沟通的人，被迫采用的一种极端隐晦、甚至赌上了自身不被理解风险的方式。
明楼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明渊近期的种种“异常”。东京归来后，那份看似纨绔实则深沉的疲惫；家庭会议上，那些伤人话语背后，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无法掩饰的痛苦；以及……父亲临终前，曾握着他的手，含糊提及要“看顾好渊儿，他……或许走的并非你眼见之路”那意味深长的嘱托。
难道……父亲知道些什么？
难道明渊那“汉奸”的皮囊之下，真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所谓的“虚与委蛇”、“为家业谋出路”，并非全然是妥协与堕落，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一种比他明楼行走在刀尖上更为孤独、更为痛苦的潜伏？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野草般在明楼心中疯长。他回想起明渊在特高课步步高升，却似乎并未对组织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无法挽回的打击（一些损失都在可控或可解释范围）。相反，他“藤原顾问”的身份，某种程度上，甚至为明楼自己的活动提供了一层意想不到的、灯下黑的掩护。
还有今晚，那个恰到好处的警告。如果不是这个警告，他和他的行动组，此刻恐怕已深陷76号的魔窟，生死难料。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感激，如同细小的暖流，在他冰冷坚硬的心湖深处悄然荡开一丝涟漪。这感激并非针对“藤原顾问”，而是针对那个在危急关头，不惜用如此隐晦方式向他示警的……弟弟。
但这种情感刚一冒头，就被他强行压下。不能感情用事。这仍然可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一个为了获取他更深信任的、放长线钓大鱼的阴谋。
“此事到此为止，严格保密。”明楼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权威，不容置疑，“关于明渊的一切，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包括组织内部。他的身份和动机，我会另行调查核实。”
他必须确认。确认明渊究竟是敌是友，是彻头彻尾的叛国者，还是……一个背负着更沉重秘密的同志。这关系到组织的安全，也关系到……他们兄弟二人，乃至整个明家的最终命运。
“是！”两位同志见他神色凝重，立刻肃然应道。
“清理所有与此次行动相关的痕迹，近期保持静默。”明楼最后吩咐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复杂难明。
弟弟，你究竟是谁？
是迷失在权力与欲望中的迷途者，
还是……一个行走在无尽黑暗中的孤影？
那“瓦罐”背后的真相，
我必将亲手揭开。
而此刻，在明公馆的书房内，
明渊同样无眠。
他并不知道大哥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但他能感觉到，
那根维系着兄弟二人、
游走在信任与怀疑之间的钢丝，
因为今晚这场无声的配合，
而变得更加纤细，
也更加……危险。
南造云子不会轻易放过这次行动的失败，
而“信天翁”的任务，
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
依旧高悬。
就在他凝神思索下一步行动时，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门外传来明诚平静无波的声音：
“二少爷，大少爷房里的灯，亮了一夜。”
明渊的心，猛地一沉。
（第74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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