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强制休眠程序，启动了。
这不是一种温和的睡眠邀请，而是一种粗暴的、不容抗拒的剥夺。明渊感到自己的意识，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的沙砾，正被强行从现实的岸边拖入一片无边无际、无声无光的深海。
脑海中系统的界面不再是闪烁，而是彻底被一片刺目的、永恒的血红色所覆盖。那倒计时数字如同垂死者的最后心跳，疯狂而无序地跳动着，已无法辨认具体时间，只剩下一种“终结”正在飞速逼近的恐怖预感。
[ 系统核心协议强制执行……深度休眠……不可逆进程……10%…… ]
一股源自灵魂层面的剥离感席卷而来。他感觉自己与世界的联系正在被寸寸切断。那种能够洞察人心、分析万物的“全知”视角，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大片大片的、令人恐慌的空白和迟钝。周围的一切声音——窗外远处隐约的市声、公馆内细微的走动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加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 进程……25%……感知模块离线…… ]
视觉开始扭曲，书房里熟悉的景物边缘变得模糊，如同融化在烛火里的油画色彩。书架、桌椅、地图……它们失去了细节，变成了混沌的色块。身体的感知也在迅速消失，先是指尖的触感变得麻木，然后是四肢的沉重感，最后连那持续折磨他的、钻心蚀骨的头痛，也奇异地开始减弱——并非好转，而是神经信号传递正在被阻断的可怕征兆。
他试图挣扎，试图调动那根新生的“意念丝线”，却发现自己如同一个被切断提线的木偶，失去了对所有力量的掌控。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和孤立感，如同冰冷的深海，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理智堡垒在崩塌前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就是终点了吗？在一切刚刚看到一丝转机，在“影”刚刚扎下根须，“剑”刚刚重铸锋芒的时刻？以这样一种失去所有力量、任人宰割的方式，倒在这片他为之奋战、却也深陷其中的黑暗里？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不甘和绝望，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刻，汹涌而起。
[ 进程……60%……逻辑思维模块……即将离线…… ]
二
就在那片吞噬一切的血红色即将覆盖他最后一丝清明，意识的灯塔即将彻底熄灭于黑暗深海的刹那——
“咚…咚…”
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敲门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微小石子，穿透了那层越来越厚的感知隔膜，清晰地传入他几乎要停止工作的听觉神经。
是密道的信号！明诚！
这熟悉的声音，像是一根极其纤细却坚韧无比的丝线，在最后关头，险之又险地缠住了他即将坠入深渊的意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崩溃的进程。他用尽残存的、如同灰烬中最后一点火星般的意志力，强迫那即将离线的大脑中枢，做出了一个微弱的回应——他的手指，在书桌下方，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力度，敲击了两下木板。
这是他与明诚约定的，表示“收到，但情况紧急”的暗号。
门外沉默了片刻。显然，明诚也察觉到了他回应中那极不正常的虚弱。
过了一会儿，一样东西，从密道专用的、极其狭窄的传递口，被小心翼翼地塞了进来，轻轻落在了书房地毯上。
那是一个扁平的、用普通褐色厚纸包裹着的小包裹，外面没有任何署名或标记，只有一些经过伪装的、代表转运途径和优先等级的、只有内部人员才能看懂的暗记。
明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个包裹上。他的视觉已经严重失真，看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晃动的褐色方块。但不知为何，那个普通的包裹，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涣散的注意力。
[ 进程……78%……外部刺激……识别…… ]
系统的警报似乎因为这外部的介入而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扰动。那血红色的界面波动了一下。
明渊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不甘驱使。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缓缓滑落，几乎是爬行着，挪到了那个包裹旁边。每一个动作都耗尽了此刻他体内仅存的能量，如同在黏稠的沥青中移动。
他颤抖着伸出手，触碰到那粗糙的纸质包裹。
三
手指传来的触感，粗糙而真实，带着一路风尘的微凉。这微不足道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破了那层意识剥离的薄膜。
他笨拙地、极其缓慢地拆开包裹。
里面，没有信纸，没有只言片语。
只有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围巾。
一条手织的羊毛围巾。
颜色是朴素而温暖的深灰色，针脚算不上非常精细，甚至有些地方能看出编织者的生疏和偶尔的不均匀，但却充满了手工制品特有的、笨拙而真挚的暖意。羊毛的质地有些硬，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与上海这座孤岛湿冷阴郁的空气，与他周身萦绕的血腥和阴谋，格格不入。
在这一片冰冷、混乱、濒临毁灭的精神世界里，这条突然出现的、带着阳光和皂角气息的围巾，就像是一块突然出现的、坚实而温暖的陆地。
明渊愣住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脸深深埋进了围巾里。
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属于汪曼秋的气息，混合着羊毛本身的味道，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一直以来用冷酷和理智筑起的堤坝。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送来的。在这个世界上，会用这种方式，不带任何言语，只送来这样一件饱含心意实物的，只有她。只有那个在复旦校园里与他畅谈理想，在战火纷飞中与他并肩而行，如今远在根据地，却始终在他心中占据最柔软一角的女子——汪曼秋。
她还好吗？根据地的斗争同样残酷，她是否安然无恙？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在怎样的心境里，一针一线，织就了这条围巾？她是否也在这无尽的夜色中，抬头仰望过同一片星空，思念着远在上海的他？
无数的问题，混杂着长久压抑的思念、愧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紧紧攥着围巾，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条围巾，仿佛成了他与那个光明、温暖、真实的世界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 进程……85%……检测到强烈情感波动……非逻辑能量介入…… ]
脑海中，那片血红色的系统界面，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纯粹而强烈的情感冲击，竟然出现了更加剧烈的波动！那强制休眠的进程，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却极具韧性的屏障，速度明显减缓了下来！
四
明渊维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
脸庞埋藏在温暖的羊毛围巾里，隔绝了外界的冰冷，也仿佛暂时阻隔了体内那场毁灭性的风暴。系统的警报声依旧在背景中嗡鸣，但那种无可抗拒的剥离感，似乎被这条看似普通的围巾，抵挡住了片刻。
他不知道这能持续多久。强制休眠程序是不可逆的，他知道。这或许只是崩溃前短暂的停顿，是系统在彻底关闭前，对某种无法理解能量的最后反应。
但就在这短暂的、宝贵的停顿中，一种奇异的变化，在他内心深处发生。
那无尽的黑暗和冰冷，似乎被这条围巾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那濒临熄灭的意志火种，因为这情感的燃料，而重新顽强地闪烁起来。
他依然虚弱，依然面临着系统崩溃后失去最大依仗的绝境，依然要面对南造云子狠毒的报复和各方势力的虎视眈眈。
但，他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感到彻底的孤立和绝望。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将围巾重新折叠好。他没有将它藏起来，而是就那样，放在了书桌上，触手可及的地方。那深灰色的朴素颜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坐标，提醒着他，他为何而战，为何在无尽的黑暗中，依然要挣扎着前行。
他扶着书桌，艰难地重新坐回椅子上。身体的虚弱感和精神的剧痛依旧存在，系统的倒计时依然在未知的终点逼近 [ ……进程……90%……停滞……分析异常…… ] ，但他的眼神，却重新凝聚起一种冰冷与炽热交织的复杂光芒。
他拿起笔，摊开一张新的公文纸。手指依旧有些颤抖，但落笔时，字迹却恢复了稳定。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在系统彻底沉睡之前，他必须利用这不知能维持多久的“停滞期”，完成最后的布局。
情感成为了寄托，但活下去，战斗下去，才能守护这份寄托。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了脚步声，以及明镜带着担忧的、刻意放柔的声音：“小渊？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吗？我让阿香给你炖了安神汤。”
明渊迅速将围巾放入抽屉，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惯有的、略带疲惫的笑容。
“没事，大姐，这就好。”
他起身，走向门口。内心的风暴暂时被压制，但外部的危机，从未远离。而那条来自远方的围巾，如同黑暗中一缕微弱却执着的星光，照亮了他脚下更加凶险莫测的道路。
（第187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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