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澜雪来得最快，她本就就在枢密院处理军务，听说皇帝因为水师的事动怒召见，连官服都没换，穿着一身利落的箭袖便装就赶了过来。她一进凉棚，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再看朱慈烺那铁青的脸色和江面上那不堪入目的景象，心里就猜到了七八分。她眼睛顿时一亮，带着几分期待问道：“陛下急召臣妾，可是为了重整水师之事？”
没等朱慈烺回答，李岩也慢悠悠地踱步进来了，他手里居然还习惯性地拿着他那把紫檀木算盘，听到苏澜雪的话，不由得抚须笑道：“陛下，若是要重振水师，皇后娘娘可是不二人选。当年娘娘在登州，仅凭十多艘福船，巧妙设伏，大破倭寇五十余艘战船组成的舰队，打得倭寇望风而逃，这事迹如今在沿海各地还在传颂呢，百姓们都称娘娘为‘巾帼海帅’。”
“李先生说得没错，正是要说这个事。”朱慈烺的火气稍微降下去一点，他引着两人走到凉棚一侧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沿海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图纸上，“朕就是这个意思！朕想请皇后再次出山，执掌水师，那个王刚，朕记得是个实干之人，就给他做副手。你们在登州积累的那些宝贵经验，绝不能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必须给朕用起来！”
然而，苏澜雪闻言，绝美的脸上却露出了几分犹豫之色。她沉吟片刻，诚恳地说道：“陛下信重，臣妾感激不尽。只是……如今昭武新军初建，各项操典、制度都需臣妾亲自盯着，枢密院日常事务更是繁杂。臣妾纵有三头六臂，恐怕也……分身乏术啊。”
她顿了顿，看到朱慈烺脸上掠过一丝失望，赶紧话锋一转：“不过，陛下提起王刚，此人确实是个难得的水师将才！不仅水性极佳，精通操船使帆，更难得的是对海战战术颇有见解，临阵沉着果断。当年在登州，很多具体战事部署，都是他独当一面完成的。让他只做个参将，确实是屈才了。”
苏澜雪这番话，如同给朱慈烺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他猛地一拍额头：“对啊！皇后此言，真是提醒朕了！王刚！朕怎么把他给忘了？光想着皇后你这尊大佛，差点漏了旁边的罗汉！王伴伴，王刚现在何处？任何职？”
王承恩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着呢，闻言立刻上前一步，恭敬答道：“回陛下，王参将自去年被调回京城后，一直在京营任职，现任神机营参将，主要负责火器操练事宜。”
“神机营参将？管火器？”朱慈烺一听，又是连连摆手，一脸的痛心疾首，“胡闹！这简直就是让张飞绣花，让李白去杀猪！大材小用，简直是暴殄天物！快！立刻去传旨，让王刚马上来见朕！跑步前进！”
命令传下去没多久，就见一个身材魁梧、皮肤晒得跟古铜似的中年将领，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显然是从火器营训练场直接被叫来的，一身戎装被汗水浸透，脸上还带着几道黑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和火药味儿。他跑到凉棚外，“啪”地一个立正，抱拳行礼，声如洪钟：“末将王刚，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参见李大人！”
朱慈烺看着他这一身烟火气，倒是觉得比那些油头粉面的官员顺眼多了。他也不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王刚，朕且问你，若让你重回水师，带船出海，你可愿意？”
王刚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愣住了，一双虎目瞬间瞪得溜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嘴巴张了张，好几秒没说出话来，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因为过于激动，声音都带着明显的颤抖，甚至带上了一点家乡口音：“陛……陛下！您……您说的是真的？！末将……末将愿意！一万个愿意啊！在登州带水师那会儿，是末将最快活、最痛快的日子！天天看着大海，摸着舵轮，那才叫带兵！回京城这大半年，整天对着那些火铳火炮，虽然也是为国效力，可这心里头，总跟缺了块啥似的，空落落的！末将做梦都想回到船上去！”
看着他这毫不掩饰的激动和忠诚，朱慈烺、苏澜雪还有李岩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朱慈烺更是走上前，用力拍了拍王刚结实的肩膀，赞道：“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是条离不开水的汉子！”
他收敛笑容，正色道：“王刚听令！”
“末将在！”王刚“咚”一声单膝跪地，头颅高昂。
“朕命你，即刻卸任神机营参将一职，重建登州水师，总领登州水师重整事宜！”朱慈烺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的第一个差事，就是去把以前登州那十多条被刘泽清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福船，给朕修好！修得跟新的一样！能不能办到？”
“能！末将一定办到！”王刚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好！”朱慈烺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修船所需的银钱，朕来想办法！需要什么工匠、木材、桐油、铁料，你直接去找工部调拨，就说是朕的旨意！谁敢拖延推诿，你直接报给朕听！”
这时，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手里下意识拨拉着算盘珠子的李岩开口了。他抬起眼皮，看着朱慈烺，慢条斯理地说道：“陛下，臣方才粗略算了一下。光是修复登州那十多条受损严重的福船，若要恢复其最佳状态，采购上等物料，聘请熟练工匠，没有三万两银子，恐怕难以办妥。而这，仅仅是开始。若想初步重建一支堪用的水师，按照最低标准，至少还需新造大小战船二十艘，这其中包括作为主力的福船、敏捷的海沧船、以及侦察通讯的快艇。这笔费用，加上人员招募、粮饷发放、日常维护，少说……也得准备五十万两银子啊。这还只是前期投入。”
“五十万两……”朱慈烺听到这个数字，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他现在可是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朝廷到处都要用钱，辽东的边军要饷，河南的赈灾要粮，昭武新军的装备粮饷更是吞金兽……这五十万两，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肉痛，但最终还是被决心取代。他一咬牙，一跺脚，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不管了！水师是国之大计，不能因噎废食！王伴伴，先从朕的内帑里，支取五万两！给王刚做修船和前期启动的经费！这修船的钱，一文都不能省！必须给朕用到刀刃上！”
说完，他又看向苏澜雪：“皇后，你虽不能常驻水师，但水师重建乃军国大事，大的方向、战略，还得你把把关，出出主意。”
苏澜雪立刻领命：“臣妾遵旨。陛下放心，臣妾定当竭尽全力。”
她走到那幅巨大的沿海舆图前，伸出纤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山东半岛尖端的登州位置，分析道：“陛下，李先生，王将军，臣妾建议，此次重整水师，仍以登州为首选基地。理由有三：其一，登州港乃天然良港，水深港阔，可泊大型战舰，且易守难攻；其二，登州原有船厂基础尚在，虽被刘泽清破坏，但场地、部分设施犹存，恢复起来比另起炉灶要快；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登州水师虽散，但根基未绝，当地多有熟练水手、造船工匠，王将军回去，易于招募旧部，迅速打开局面。”
她看向王刚：“王将军，你以为如何？”
王刚听得连连点头，兴奋地补充道：“皇后娘娘圣明！登州确实是上上之选！不瞒陛下和娘娘，末将在登州时，与当地渔民、船工关系极好，还有不少老部下，虽然水师散了，但他们大多还在登州附近讨生活。只要末将回去，登高一呼，他们肯定愿意回来！到时候，船修好了，人手也有了！嘿嘿，”他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带着杀气的笑容，“那些在沿海晃荡、以为咱大明没人的倭寇和海贼们，听说我王刚又回登州了，怕是又要吓得睡不着觉，连夜卷铺盖跑路了！”
这番充满豪情的话，让凉棚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朱慈烺更是哈哈大笑：“好！要的就是这股子气势！”
接下来，四人围绕着舆图，进行了极其详尽的讨论。从如何招募水兵（优先选择熟悉水性的沿海渔民和疍户），到如何设定训练科目（操帆、驶船、火炮射击、接舷战），从如何修复旧船（重点检查龙骨、更换船板、重刷桐油），到未来新船的设计要求（速度、火力、载重如何平衡），从水师粮饷待遇（建议略高于陆军，以吸引人才），到军纪条例的制定（严禁赌博、怠岗，违令者严惩不贷）……事无巨细，一一商议。
这一讨论，就彻底忘了时间。直到夕阳西下，天边烧起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将长江水都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凉棚里不得不点起灯烛，他们才终于制定出了一份堪称详尽的《水师重整初步方略》。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朱慈烺特意在乾清宫偏殿同时召见了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两位老臣听说皇帝又要从内帑支钱，而且要重启登州水师、修复战船，脸上顿时都露出了为难之色。
工部尚书率先诉苦，他捋着花白的胡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陛下，重整水师，老臣深知其重要。只是……只是这登州船厂，自从被那刘泽清折腾过后，厂子里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工匠，不是被他赶走了，就是心灰意冷，自谋生路去了。如今工匠星散，要找回来谈何容易？没有好工匠，这修船的事，恐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朱慈烺此刻已是决心似铁，根本不容置疑。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找！给朕去找！就是把登州、莱州、乃至整个山东沿海都给朕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些老师傅给朕请回来！告诉他们，朝廷需要他们！朕需要他们！只要肯回来，工钱加倍！安家费朕来出！若有特殊技艺的老师傅，朕还可以额外赏赐！总之，不惜一切代价，把人给朕找回来！”
看着皇帝如此坚决的态度，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对视一眼，知道这事再无转圜余地，只好躬身领命：“臣……遵旨。”
皇帝的意志，加上专项资金的到位，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一个月后，原本死气沉沉的登州港，再次变得热闹喧嚣起来。
王刚带着一批当年从登州带回京城的旧部，快马加鞭赶回了这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四处寻访散落各地的原登州水师官兵和船厂工匠。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王扒皮……哦不，王将军回来了！”“朝廷要重修战船，重建水师了！”“苏将军也在后面支持呢！”“工钱加倍！还发安家费！”
很快，那些原本以为此生再无机会重操旧业的老船工、老水手们，纷纷从四面八方赶回登州。他们有的带着徒弟，有的拖着家小，脸上洋溢着激动和期盼。破败的登州船厂里，再次响起了久违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拉大锯的嗤嗤声，以及工匠们中气十足的吆喝声。空气中重新弥漫起木材的清香和桐油特有的味道。
王刚挽起袖子，亲自在船厂督工，他那大嗓门整天在港口回荡，虽然忙碌，但整个人精神焕发，仿佛重新找到了生命的锚点。
当朱慈烺在紫禁城的御书房里，收到王刚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第一份详细奏报，看着上面描述的登州港重现生机、修船工作进展顺利、旧部踊跃归附的情景时，他紧锁了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放下奏报，走到窗边，望着东南方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多月来最真心实意的笑容。
“这才像点样子嘛……”他轻声自语，语气中带着欣慰和更深的期待，“朕的大明水师，这根都快烂掉的柱子，总算是……吱吱呀呀地，开始走上正轨了。虽然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但好歹，这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他仿佛已经能听到，来自遥远登州方向，那澎湃的海潮声，正伴随着工匠们的劳作声，由弱渐强，最终，将汇成一曲震撼世界的雄浑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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