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
飞机降落时，天正下着毛毛雨。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里，空气又冷又硬，跟洛杉矶的炙热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
李衡站在舷梯口，手里拎着一个旧皮箱，指尖微微发凉。
——这是决定《泰坦尼克号》命运的一站。
他没去酒店，直接租车驶向女王岛。
远远地，哈兰德·沃尔夫船厂那两台黄色起重机矗立在天边，像两座沉默的纪念碑。
那是工业时代的残骸，也是人类骄傲的墓碑。
档案馆就藏在船厂的角落里，一栋红砖老楼，墙面爬满常春藤。雨水顺着叶子滴落，
嗒，嗒，嗒。
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前台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正专心织毛衣。
“我找阿瑟·芬奇先生，有预约。”
女人抬起眼皮，从眼镜上方打量了他一下，慢吞吞地拿起电话，用一种李衡几乎听不懂的北爱尔兰口音说了几句。
“等着吧。”她放下电话，又低头去戳她的毛线。
李衡在大厅里环视四周。墙上挂着一排黑白老照片，工人们站在巨大的船体前，笑容真诚又疲惫。那是一群为世界建造梦想，却永远买不起船票的人。
“李先生？”
声音从楼梯上传来。
一个瘦高的老头走下来，头发全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粗花呢外套，动作一丝不苟。
他就是馆长阿瑟·芬奇。
他的眼神，像手术刀般锐利，带着审视。
“跟我来吧。”他说。
他的办公室更像个仓库，书架上塞满资料和模型。电暖气在角落里嗡嗡作响。
“坐吧。”芬奇指了指一张快散架的扶手椅，自己则坐到办公桌后。
李衡坐下，他环顾了下四周，突然他的目光被芬奇桌上的一张老照片吸引住了，他在玛莎收集的泰坦尼克号资料里见过这个稚嫩的少年。
“日本人？”
“不，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在好莱坞很少见啊！”
李衡没有回答。
“我喜欢中国，那里有着悠久的历史；但我讨厌好莱坞，”芬奇拿起烟斗，边装着烟丝边说，“他们把历史当成玩具，想用就用，拍完就丢。”
李衡没有接话，他像是没听见芬奇的嘲讽，只是看着桌上的那张照片。
“这个孩子。”他指着相框，“叫塞缪尔·斯科特，对吗？”
芬奇抬起头，目光瞬间变了。
“你知道他？”
李衡平静地答：“他十五岁，铆钉加热工，从船体上摔下去，头骨碎裂。是泰坦尼克号上的第一位死者。”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电暖气的低鸣。
芬奇手里的烟斗顿了顿，他的眼神微微收紧。
他没说话，只是缓缓放下烟斗，看着李衡，像是在重新打量他。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看过一张老照片。”李衡轻声道，“也许，是他让我想来这趟的。”
他往前坐了点，声音低沉却有力：“芬奇先生，我不是来拍浪漫爱情片的。我要拍的是工业时代的幻觉——”
“人类以为自己能征服大海，结果被海洋教训。那艘船是他们的骄傲，也是他们的坟墓。”
芬奇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衡慢慢站起来，指着桌上的那些照片，音调渐渐放大。
“工人造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船，却连三等舱票都买不起。
救生艇分等级，上层的人上天堂，底层的人进地狱。
我要拍的，就是那个被世界忘掉的真相。”
芬奇的表情终于变了。
他那双像刀子的眼睛，渐渐变得复杂。
他看着李衡，好一会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话说的很好听！”
他站起来，看着窗外的雨。
“但……图纸是国家信托财产，我无权外借。”
李衡心里“咯噔”一下。
“不过……”芬奇转过身，嘴角浮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档案馆的规定里，有个例外。若是‘重大历史研究或文化复原项目’，可以在有人担保下，做有限度的复制。”
“担保？”李衡挑眉。
“对。”芬奇从文件堆里抽出一张表格，推到他面前。
“需要一个足够有信誉的机构或个人。比如，大英博物馆。或者……某位有爵士头衔的历史学家。”
李衡低头，看着那张表格。
他叹了口气，收起表格，站起身。
“我明白了，谢谢您。”
他正要走，芬奇忽然叫住他。
“李先生。”
李衡回头。
“那个孩子，”芬奇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一点几乎听不出的颤意，“他的名字，会出现在你的电影里吗？”
李衡笑了，眼神平静又坚定。
“会的。在片尾字幕第一个。”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那艘船上的人。”李衡笑了笑，语气平静，“他，是那艘船的一部分。”
芬奇的嘴角轻轻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李衡走到门口，手刚放到门把上，芬奇忽然又叫住了他。
“李先生。”
李衡回头。
老人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从一堆旧文件中，翻出一个泛黄的信封，递了过来。
“也许……你可以去见见这个人。”
李衡接过信封，上面没有地址，只有一个名字——“道格拉斯·斯宾塞爵士”。
“他是谁？”
“他的父亲，是当年泰坦尼克号总设计师的首席助理。”
“船难发生时，他父亲就在那艘船上。”
芬奇的目光看向窗外那两座巨大的起重机，语气带着一丝敬意。
“他继承了父亲所有的手稿和笔记，比我这里的图纸，还要完整。”
“最重要的是……”
“他这一生，都在等一个，能把他父亲亲眼看到的真相，讲给全世界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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