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天光初破，晨雾如纱般轻笼在海龙庄园的屋檐与树梢之间。萧文早早醒来，像一只被噩梦惊扰的夜鸟，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起伏不定。他有个很不好的毛病——换个地方就容易失眠，整夜辗转反侧，仿佛床板下藏着针尖，刺得他神经紧绷。昨晚，他特意和于曼丽喝了点酒，一来是为了充充饥，毕竟昨晚食欲太差，几乎没吃几口饭。二来也是想借酒精麻痹神经，好歹睡个囫囵觉。可两罐啤酒下肚，除了膀胱胀得发痛，什么都没留下。半夜三更爬起来跑了两趟厕所，尿得哗哗响，醒来时非但没精神焕发，反倒饥火攻心，胃里空得像被掏了个洞。
萧文掀开被子，直挺挺地坐起，动作僵硬得像具刚苏醒的木偶。窗外，阳光已如金线般洒落大地，穿透薄云，在海面上织出一片粼粼波光。他长叹一声，抬手摸了摸右脸颊——，昨天还肿得像个发酵的馒头。但昨晚抹了药酒之后，如今虽已消了几分，但指尖轻触仍能感到隐隐作痛。好在于曼丽给的那瓶药酒确实管用，气味辛辣中带着一丝草药清香，涂上去凉飕飕的，像是把火烫的皮肤泡进了冰水。
下了床，萧文脚步虚浮地走向冰箱。打开门的一瞬，冷气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冰箱里孤零零地躺着几盒牛奶和一袋面包，像是被遗忘的残羹冷炙。他取出一盒牛奶，撕开吸管插进去，“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乳白色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踏实感。
他不喜欢吃面包——太干，太寡淡，像极了某些人情世故的味道。
外边天光大亮，云层万里无垠，如同铺展的素绢横贯苍穹。太阳早已从海平线上缓缓升起，海天交界处泛起鱼肚白，继而橙红跃动，仿佛天地间燃起一场无声的火焰。平静辽阔的海景，远远望去令人心旷神怡。
萧文住在主楼二楼的一间客房，位置偏静，窗外正对着后院。楼下不远处便是沙滩，海风比别处更猛烈些，吹得窗帘猎猎作响，窗框也微微震颤。前院雕梁画栋，鱼池假山错落有致，凉亭石凳点缀其间，宛如一座江南园林；而后院却截然不同——荒芜空旷，石径蜿蜒，唯有几步之遥便接入无垠海滩，粗犷原始，带着几分野性之美。
就在那片青灰色的石桌旁，龙王叔正独自打着太极。他拄着一根龙头拐棍，身形佝偻，左腿明显萎缩，脚尖拖在地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一旦动起来，整个人却忽然有了神韵。双臂舒展如云卷云舒，脚步沉稳似老树盘根，尽管一条腿不便，但他竟扔开了拐棍，单凭右腿支撑全身重量，缓缓划出一个个圆润的弧线。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花白的发丝，可他的呼吸始终平稳，面色沉静，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萧文站在二楼窗口，默默看了许久。心想，大清早的就跑后院打太极……还真是懂得养生啊！下去聊聊吧，尽量让他说出是什么私事。这地方真不适合我——保镖成群，规矩森严，连散步都要看人脸色。还是赶紧问清楚了，速速离开的好。
想到这儿，萧文披上那件卡其色风衣，顺手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深吸一口气，走下楼梯。
此时，龙王叔已收势完毕，缓缓坐在石墩上歇息。那张四四方方的青石桌，平整如棋盘，边缘已被岁月磨出圆润的弧度。他双手拄着拐棍，胸膛微起伏，额角汗珠晶莹，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却清明如镜。
“老爷子，您起得这么早啊！”萧文笑呵呵地走近，语气热络，笑容满面，努力装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
“习惯了。”龙王叔抬眼看他，声音低沉却不失温和，“你起得也不晚。”
“我换个地方就睡不着。”萧文挠了挠头，顺势坐下，“老爷子，您昨儿说的私事怎么一直闭口不提啊。您是海港城的天，我在您面前就像只小蚂蚁。您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言语一声，我尽力而为就是。”话未说完，龙王叔忽然开口：“萧文……陪我去海边走走。等下回来再吃早饭。”龙王叔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萧文一愣，随即苦笑点头。他知道，这一趟海边散步，绝不是简单的晨练邀约。
两人并肩前行，步伐一快一慢。萧文刻意放慢脚步，配合着龙王叔沉重的步履。百米之外，沙滩已在眼前。退潮后的滩涂湿漉漉的，泛着银光，无数小螃蟹在泥沙间穿梭爬行，有的背着贝壳，有的挥舞着钳子，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逃亡。它们随潮水而来，却未能及时归去，命运悬于一线——下一波浪会不会带走它们？还是会被海鸟啄食？亦或干涸而死？
海风迎面扑来，咸腥中夹杂着凉意，吹乱了萧文的头发，也吹皱了他心底的思绪。
“老爷子……您要对我说什么？”萧文终于忍不住问。
龙王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远方的海平面，目光深远。片刻后，他缓缓道：“五年前……海港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你听说过吗？”
“五年前！”萧文皱紧眉头，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时候他还是警官学院的学生，好像没听说海港城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或许是他孤陋寡闻了！
“干爹……您说的是陆青林一家的灭门惨案！”于曼丽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脚步轻盈如风，搭上了龙王叔那句话，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忍。
“陆青林……”萧文愕然，脑海里打了个炸雷似的，迅速浮现出一起惊天大案——某广告公司老板陆青林全家，在五年前某个滂沱大雨之夜，被人乱刃砍死。本案共有六人丧命，包括陆青林夫妻二人，以及他的一对龙凤胎儿女，据说当时刚满月不久，另外两人分别是陆青林的丈母娘和居家保姆。
这是五年前轰动一时的灭门惨案！其中，死得最惨的当属陆青林的妻子王梓琪，据说脖子几乎被斩断，仅剩那么一丁点皮肉还连接着头部，鲜血浸透了整张婴儿床。而陆青林本人被砍得体无完肤，每一寸肌肤都布满刀痕，像是有人怀着滔天恨意，一刀一刀凌迟而死。两个孩子皆是一刀毙命，死状安详却令人窒息。保姆和丈母娘则死于头部遭受重创，疑似被钝器所致，颅骨碎裂，脑浆溢出。六口人无一幸免于难。
这案子虽然轰动一时，却成了当年的悬案，至今未破！警方追查一年多，毫无线索，最终只能将案件归档，束之高阁。
萧文一时没想起来这件案子，也是因为后来不了了之，民间对此案众说纷纭，有人说仇杀，有人说劫财，更有传言称凶手是某个地下组织派出的职业杀手，只为训练杀手心理素质。
“老爷子……您和陆青林认识？”萧文试探性地问道，语气谨慎。
“陆青林是我亲弟弟……”龙王叔脸色一变，面如死灰，嘴唇微微颤抖，这段伤心往事最终被触及，免不了心丧若死。他握着拐棍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发白，仿佛要将那木头捏碎。
“是您亲弟弟……”萧文倍感吃惊，震惊之余，心中涌起一阵悲悯。
一阵海风拂过，时间仿佛静止。海浪拍岸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像是在为那段血色记忆伴奏。
龙王叔长叹一声，说道：“我们俩小时候被迫分离，他过继给了一户姓陆的人家，长大后才有机会相认。那时，他事业小有所成，开了家广告公司，他性格仁义宽厚，从不与人结仇结怨，可到头来却无端端遭来灭顶之灾，连两个刚满月的孩子都未能幸免于难！”
萧文和于曼丽面面相觑，心情一下子沉重得像压了一座大山。这案子在五年前确实造成了很大的社会恐慌，闻者无不感到惋惜。杀害大人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孩子都不放过？凶手何止是凶残恶毒，简直是丧心病狂，毫无人性。
萧文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老爷子，请问您和陆青林的兄弟关系有没有外人知道？”
“没有！我就怕给他惹来麻烦，一直告诉他要保密，毕竟，我是黑道中人，仇家太多！他也满口答应，从没到处炫耀此事。他是个仁义宽厚之人，也没听说有什么仇家……”龙王叔言之凿凿，对已故的亲弟弟陆青林极其信任，眼中闪过一丝骄傲与痛楚交织的光芒。
“这……”萧文很犯难，傻子都听得出来，龙王叔是想把这件灭门案推给他来查。这应该是龙王叔的一块心病，若不能在有生之年将凶手绳之以法，他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
“老爷子……其实，我说句实话，以海龙帮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想利用情报网把这案子破了……似乎也不太难……”萧文意有所指，亦是他心里迷惑之处。龙王叔现在是海港城的天，真正的手眼通天之人，只要他一声令下，调动黑白两道资源，这案子迟早必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龙王叔忽然冷笑，眼中闪过一抹愤恨，“五年了，我多次给海港城的警务处施压，让他们重新调查此案，可这群饭桶每次都是以同样的理由回复我！”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怨气冲天。
“什么理由？”
“毫无线索！”龙王叔重重吐出四个字，如同吐出血块。
萧文脸色好不尴尬，挠了挠头，心想，海港城的警察关键时刻是真掉链子。老城区警察局倒是肯卖力气恪尽职守，却经费不足，警用装备太烂，查起案来有心无力。新城区警察局就是个摆设，据说为了经费充足，已被各大财团暗中收购，成了财团保护伞，更与黑道势力勾结，同流合污，案子能破就破，不能破就挂起来，闲着没事了还弄几个冤假错案出来。就这样的警察局要是能破大案就怪哉了！
“萧文！”龙王叔忽然一脸严肃，转身直视着他，语气决绝地说：“你帮我把这个案子破了，替我弟弟一家讨个公道！你之前犯下的所有过错全部一笔勾销，以后老城区三巨头如果再敢找你麻烦，有我龙一剑替你挡着！大不了我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萧文心头一震。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龙王叔说出这种话，等于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和权势做担保。
“呃……老爷子，这都不重要！”萧文干笑几声，试图缓和气氛，“其实……我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越是毫无线索的案子越有挑战性，身为一个职业侦探，我倒希望遇到些有难度的案子！”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只是……要破这样的案子，我手上必须有案卷卷宗才行……”
萧文的意思很明确，他什么都没有，这案子也没法查。起码得有案卷卷宗，掌握一些案发现场的实际情况，线索这东西不是自己蹦出来的，而是要靠人找出来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龙王叔颔首转身，手拄着拐棍一步一步地吃力前行，带着萧文和于曼丽回到主楼。这主楼竟有个地下室，非常隐秘，入口藏在一扇老旧书柜之后，推开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地下室空间极大，冷嗖嗖的，像冰窖一样，配上昏黄的灯光，氛围很是阴森恐怖。而且，地下室里摆放了几个停尸柜，龙王叔径直走到其中一个前面，随手拉动柜门——
呼啦……
一具男尸赫然呈现在眼前。
这男尸满身霜白，肌肤硬邦邦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的脖颈、前胸、后背有多处利刃造成的伤口，深可见骨，最长的足有十五厘米，几乎刀刀致命。指甲断裂，掌心布满挣扎留下的血痕，显然死前曾激烈反抗。毫无疑问，男尸就是陆青林。已故五年之久，尸体却一直被冷藏在海龙庄园的地下室里。龙王叔若是不把凶手抓住，陆青林的尸体怕是还要在此地继续冷藏下去，直到真相大白那天。
“这就是我弟弟陆青林……”龙王叔强忍心中悲痛，声音沙哑，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背脊弯得更深了，仿佛再也扛不动那份沉甸甸的仇恨与思念。
海风穿过缝隙，吹动角落里的白布，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像是亡魂在低语。
萧文凝视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心中翻江倒海。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无法抽身。这不是一份委托，而是一场宿命的召唤。
一场跨越五年的血案，即将揭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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