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黑，可海港城的天空已是乌云压境，厚重如铁幕般低垂，仿佛伸手便可触到那翻滚的墨色。风自海面呼啸而来，卷起层层白浪，拍打着防波堤，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响。远处灯塔的光晕在风雨欲来的灰暗中挣扎闪烁，像是一颗即将熄灭的心跳。
变天了。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要倾盆而下。
萧文和赵岚并肩走进豪宅花园复式公寓，身后跟着唐岳。三人刚从外边回来，衣角还沾着潮气。唐岳抖了抖肩上的风尘，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长舒一口气：“哎哟，总算躲进屋了，这鬼天气，说变就变。”
眼看着窗外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唐岳索性打消了返回老城区的念头。他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他想听听萧文怎么说——到底抓不抓黄金山那个疯子？
“赵岚，做点饭行吗？饿了！”唐岳摸着瘪下去的草包肚子，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厨房方向，活像个被遗忘在街头的小孩。
赵岚正在玄关换鞋，闻言忍不住笑骂一句：“你就知道吃！前两天我炖的鸡汤，你一个人喝了三碗，连唐凤都没喝上几口。”
“嘿嘿，那不是因为她不爱喝嘛。”唐岳厚着脸皮辩解，一边偷偷咽口水，“再说了，我这是替她消化营养，减轻她的负担。”
赵岚翻了个白眼，却也没真生气。她系上围裙，轻步走入厨房，打开冰箱门，冷气扑面而出。排骨泛着淡淡的粉红光泽，青菜翠绿鲜嫩，老板鱼躺在保鲜盒里，鳞片还在微微反光。她取出食材，刀刃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清脆有序，像是某种安抚人心的节拍。
客厅里，萧文却一直沉默。
他坐在客厅的桌边，背影孤峻，目光穿透玻璃，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雨水已经开始零星落下，在玻璃上划出歪斜的水痕，如同命运无法抹去的刻痕。他的眉头深锁，嘴角紧抿，整个人像一座即将喷发却又强行压抑的火山。
他心里太乱了。
陆家灭门案的真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一旦将这个秘密告诉龙王叔，整个海港城的秩序都将为之震颤。龙王叔是谁？那是盘踞黑白两道的传奇枭雄，一句话能让人飞黄腾达，也能让一个家族灰飞烟灭。而陆青林，竟是他的亲兄弟……
更棘手的是于曼丽——她是龙王叔的干女儿，新城区黑道公认的“一姐”。若她得知真相，会不会成为风暴中心的第一道牺牲品？前日傍晚，那个背着炸药包的卷毛男差点将她和于曼丽一同炸死的画面仍历历在目。未知的敌人早已盯上了她，只等一个引爆的时机。
而现在，萧文手中的真相，正是那根引信。
“萧文，想吃什么？”赵岚探出头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她太了解萧文了，这种沉默往往意味着风暴将至。
“排骨……”唐岳立刻举手抢答，像极了学生时代抢答问题的调皮少年，“赵岚，来个红烧的！加点冰糖，收汁浓一点，最好再撒点葱花！”
“吃货！”赵岚笑着啐了一口，转身继续切菜。锅里的油渐渐升温，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香气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唐岳咂咂嘴，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仿佛已经尝到了那酥烂入味的肉香。
外面，雨势骤然加大。
哗——哗——
豆粒大的雨点砸在屋顶、阳台、树叶上，汇成一片混沌的喧嚣。雷声滚滚而来，震得窗框轻颤，闪电撕裂天幕，刹那照亮了萧文脸上那一抹难以言喻的沉重。
“老萧，来，快看，下大雨了！”唐岳忽然跳起来，兴奋地冲到窗边，像个孩子般拍打着玻璃，“你看那雨线，跟鞭子似的抽下来！爽啊！下雨天最适合窝在家里喝酒吃肉了！”
“下雨有什么好看的。”萧文低声回应，语气淡漠得近乎冷酷。他缓缓走近窗边，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的世界。瓢泼大雨模糊了城市的轮廓，高楼大厦在雨幕中只剩剪影，宛如一群沉默的巨兽蹲伏在黑暗中。
“下雨是没什么好看的，但下雨好啊！”唐岳兴致不减，即兴编起顺口溜，“下雨天戴草帽，王八冒泡，甲鱼上吊，乌龟尿尿——哎哟喂，这句押韵吧？”
“你滚，什么乱七八糟的。”萧文终于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随即又沉下去。他抬手扶了扶额角，仿佛要推开压在心头的千钧重担。
唐岳察觉到他的异样，收起嬉笑，走过去轻轻搭上他的肩膀：“老萧，别板着个臭脸皱眉头了。就这么点事儿，我一个警察都不往心里去，你说你一个侦探，又不是执法者，愁个六啊？”
“老唐，你知道我为什么查这个案子吗？你以为我闲得慌？”萧文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
“我看你就是闲得蛋疼，你不还是个老处男吗，精虫上脑了呗。”唐岳调侃道。
“滚一边去，说正经的！”萧文瞪他一眼。
“你说你说。”唐岳收住笑。
萧文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凝重：“这案子和海龙帮有关。于曼丽的干爹，就是龙王叔。陆青林和龙王叔是亲兄弟……明白了吗？”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唐岳的笑容僵在脸上，瞳孔微缩，像是被人迎面砸了一锤。“谁？龙王叔……那龙瘸子！？”他声音都变了调，“老萧，你别告诉我这案子是他托你查的？”
“不然呢？”萧文冷笑，却长叹一声，说道：“陆青林全家死得那么惨，到最后却发现根源竟然是王梓琪水性杨花，勾搭了个野男人，还反咬一口害人入狱……你让我怎么跟龙王叔交代？他是能跺一脚引发海啸的人，我能扛得住他的怒火吗？”
唐岳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他知道龙王叔的手段——据说，曾有人在他面前嘚瑟，第二天就被扔进了鲨鱼池，只剩一副骨架浮上海面。
“呃……老萧，该交代还得交代。”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然你就得交代了！龙王叔要是想弄死你，一根手指头就够了。反正案子已经破了，真相大白，你任务完成，赶紧靠边站，啥也别说。”话音一落，他又灵机一动，凑近耳语：“赶紧和那个富婆套套近乎，万一龙王叔翻脸不认人，也只有于曼丽能保你一条命。”
萧文听得心头火起：“保我？她自己都快泥菩萨过江了！”
“听我的，没错。”唐岳拍拍他肩膀，“这事跟你没多大关系。实情一说，你就解脱了。龙王叔和曹大康爱打就打去，曹大康那鳖孙被打死了也活该！他们是老虎狮子，咱俩是小猴子小绵羊，千万别被卷进去。”
萧文没再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大雨，良久，才吐出一句：“车钥匙借我。”
“干嘛？外头下这么大的雨，你闲得慌啊！”唐岳本能地捂住上衣口袋，像是护着什么宝贝。
“我去见于曼丽。”萧文语气坚定，不容置疑，“麻溜的，把钥匙给我。”
“吃完饭再去不行吗？你走了，赵岚还能安心做饭？”唐岳还想劝。
“没事，你们先吃，我一会儿就回。”萧文伸出手，眼神坚决。
唐岳叹了口气，终究拗不过他，慢吞吞掏出车钥匙，轻轻放进萧文掌心。
“赵岚！”萧文转身朝厨房喊了一声，“我去趟医院，饭好了你们先吃，别等我。”
赵岚正忙着颠锅炒菜，听见声音连忙放下铲子跑出来：“萧文……外边下雨呢，拿把伞！”她匆匆跑到储物间，取出一把黑色长柄伞，追到门外时，萧文已走到台阶下。雨势太大，水花四溅，他被暂时阻住，被一阵狂风吹得踉跄了一下。
“萧文，伞！”赵岚高举着伞递过去。
萧文接过，忽然停下动作，抬头看向她。雨水顺着伞沿滑落，滴在她的肩头，也打湿了她的发梢。那一刻，两人对视无言，只有风雨在耳边咆哮。
萧文忽然上前一步，将赵岚轻轻拥入怀中，手臂收紧，像是要把错过的温暖一次补全。
“赵岚，有你真好。”萧文的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她心上。
赵岚怔住，脸颊瞬间泛红，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膛。她想推开，却又舍不得。直到闻到厨房飘来的焦糊味，才猛地惊醒：“抽什么风！快走吧！菜要糊了——”她慌忙转身跑回去，脚步凌乱，像只受惊的小鹿。
萧文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嘴角浮现一抹极淡的笑意。随即，他收起情绪，撑伞走向院门外唐岳那辆破车。
车子发动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大片水花，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与此同时，海龙医院病房内。
唐凤半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倾盆大雨，眼神迷离。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击她的心门。
于曼丽站在窗前，一动不动，身影被闪电映照得忽明忽暗。自从萧文昨日走后，她的心就再没能平静。妹妹劝她“回头是岸”的话仍在耳边回荡，可她怎能回头？她早已踏进深渊，脚下是血与火铺就的路。
“姐……雨好大。”唐凤轻声开口，试图打破沉默。
“嗯，好久没下了。”于曼丽淡淡回应，语气疏离。
“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唐凤鼓起勇气，再次提起那个话题。
“没考虑。”于曼丽冷冷打断，“我不会回头。你死心吧。”
“姐……”唐凤声音颤抖，咬着下唇，眼中泛起泪光。
“别说了。”于曼丽猛然转身，目光如刀，“为什么总劝我回头？我回头了又能怎样？重新做个普通人？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唐凤努力坐直身子，泪水滑落，“姐，在我心里，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你不要误会……”
“误会？”于曼丽冷笑，“你能接受他，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于曼丽说的“他”，指的是于英雄——她们共同的父亲。可父亲已逝，相认无望，称呼早已失去意义。
困扰于曼丽的还是那个问题，唐凤为什么能接受于英雄是黑道中人，却不能接受她这个黑道上的姐姐？是立场不同吗？唐凤的警服难道比亲情更重要，若是她再苦苦相逼，于曼丽只会越来越痛心。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
吱嘎一声，打破了压抑的气氛。
萧文走了进来，浑身带着湿气，头发微湿，脸色阴郁。他扫了一眼于曼丽，语气略带责备：“吵什么呢？这么大嗓门儿！”
于曼丽狠狠瞪他一眼，胸口剧烈起伏：“不关你的事！”
“废话！怎么不关我事？”萧文走近几步，恢复了些许吊儿郎当的模样，“凤儿，恢复得怎么样了？”
唐凤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愿搭理。眼泪无声滑落，委屈得几乎要哭出声。
“哭什么？于曼丽欺负你了？”萧文瞥唐凤一眼，走过去推了推于曼丽肩膀，“走走走，外边透口气去，哪有点当姐的样子？”
“滚！别碰我！”于曼丽怒不可遏，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出病房。
萧文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他哪里知道于曼丽在气什么？但他看得出，于曼丽内心正在剧烈挣扎。
“我劝劝她，你好好休息。”萧文对唐凤说。
唐凤依旧不理萧文，只把脸埋得更深。
萧文无奈摇头，手插裤兜，吹起口哨走出病房。走廊尽头，拐角处。
于曼丽背靠着墙，独自抹泪。
雨水顺着窗户流淌，映出于曼丽模糊的倒影。她咬着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要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软弱，不能退缩。
萧文慢慢走近，仍在吹着口哨，看似轻松，实则心如铅坠。
“别吹了！”于曼丽突然低喝，声音沙哑。
“吹口哨你也管？你太霸道了。”萧文靠着墙站定，侧头看她，神情轻佻，却藏着关切。
“案子有进展吗？”于曼丽声音冷得像冰。
“有。”萧文收敛笑意，“这不就来向你汇报了吗？你说你横眉冷目的，我怎么开口？”
“别废话，要我做什么就直说。”
“六子的身份查清了。”萧文正色道，“陆家灭门案就是他干的。动机很简单——仇杀。当年王梓琪和这家伙有一百多腿，后来王梓琪要结婚，提出分手，他不肯。最后一次见面，两人在小旅店发生关系，来了最后一腿，结果被陆青林撞破，王梓琪为保住婚姻，反咬一口说是强奸，六子被警察按住送进局子毒打一顿，关了大半个月才放出来。大半年后在一个雨夜，他提着斧头杀了陆青林全家。”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王梓琪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自作自受，害死了全家人。”
于曼丽震惊得后退一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没骗我？”
“骗你你是小狗！”萧文咧嘴一笑，故意逗她。
“你滚！”于曼丽抬手捶他一拳，却没用力。她心中翻江倒海——若这是真的，那龙王叔一旦知晓，必将勃然大怒。
“忘了告诉你，”萧文收起玩笑，眼神变得异常严肃，“那个六子，本名——黄金山。”
于曼丽如遭雷击，整个人晃了晃，靠在墙上才没跌倒。她知道，这不是谎言。萧文没必要骗她。良久，她抬起头，冷冷道：“你走吧，这事和你没关系了。”
“哎，那咱俩呢？”萧文迟疑着问。
于曼丽望着窗外的大雨，眼神复杂：“咱俩……再说吧。”随即，于曼丽脸色忧郁的往回走，与萧文擦肩而过。
雨还在下。没有人知道，这场雨过后，海港城是否还能迎来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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