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蕃离和容容的午膳是在东阁内一处精致的小花厅用的。平儿亲自布菜，几样清爽可口的时蔬小炒，配上一盅炖得恰到好处的菌菇鸡汤，简单却极显心思。饭桌上，容容并未过多谈论公务，只是随意问了问令狐蕃离抄写税则的感想，气氛轻松。
饭毕，稍作休息，容容便带着令狐蕃离回到了书房。这一次，她推开了书案旁那堆积如山的“近三月商路收支简表”。
“理论看过，字也练过，现在，该看看真正的‘血肉’了。”容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厚实的账册，封面写着“甲字三号商路。人域西南州-涂山。收支总录（上月）”。
她翻开账册，里面不再是税则的条文，而是密密麻麻、条理分明的记录：
“初七，入城登记：沧盐州‘锦绣坊’商队，运丝绸三百匹（上品）、茶叶五十担（中品）、瓷器百件（细瓷）……缴入关税：情缘金二十两，缠心银五十两……”
“初九，市集交易：丝绸售罄，计情缘金三百五十两；茶叶售出三十担，计情缘金一百二十两；瓷器售出四十件，计情缘金八十两……扣除摊位费：缠心银五两、交易税：按税率十取其一，计情缘金五十五两……”
“十五，离境报备：剩余茶叶二十担、瓷器六十件……无应税项，离境手续完备。”
容容纤细的手指在条目上缓缓移动，声音平缓清晰：“看账本，如同看一条流动的河。每一笔记录，都是河中的一滴水。我们要做的，是看清这条河的流向、流量、以及其中是否有淤塞或暗流。”
她指着不同的条目，“这是源头，即入城，这是主干，即交易，这是分流，支出、税收，这是终点，离境或留存。每一个环节都有对应的凭证和核查机制，环环相扣，最终汇总成这本总录。”
说着，容容话锋一转，她伸手从袖中摸出三枚形制不一的钱币，一字排开推在桌子上
“涂山通行的货币，主要是‘情缘金’、‘缠心银’和‘同心币’。情缘金价值最高，多用于大宗交易和储备；缠心银次之，用于日常较大额支付；同心币最小，是百姓日常买卖所用。三者兑换皆有官定比例，由涂山钱庄统一发行和管理，严禁私铸。”
说着，容容将第一位的，小巧精致的、刻着小小苦情树图案的金色钱币递给令狐蕃离。
“这便是情缘金，质地纯净，分量足，信誉卓着，在涂山及周边妖域甚至近涂山的人域边境都广为流通，它也是红线仙业务的重要结算货币之一，象征情缘珍贵如金。”
“然而，”容容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凝重，“一旦出了涂山，或者是在边境地带，情况就复杂了。你过去在藏书阁，想必应该对这些有过了解——”
她示意清平儿又取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枚形制、材质、图案都截然不同的钱币。
“你看这枚，”容容拿起一枚方孔铜钱，边缘磨损严重，“这是道盟境内强制流通的‘一气通宝’，由道盟总部铸造，但各地私铸、掺假严重，实际购买力因地而异，波动极大。”
“再看这枚，”她又拿起一枚形如弯月、透着青黑色光泽的钱币，“这是西西域流通的‘西西子’，本身含有微弱的月华之力，在妖族中很受欢迎，但与人族货币兑换比例混乱。”
“还有这粗糙的贝壳状物，”她指向一枚色彩斑斓的大贝壳，“这是南国某些部落仍在使用的原始货币‘巫币’，只在极小区域内有效。”
容容将这些钱币摊在桌上，形成一个鲜明而混乱的对比：
“在边境走私、黑市交易、甚至一些官方默许的灰色地带，这些货币混杂使用，兑换全凭‘约定俗成’或黑市庄家的盘剥。道盟的一气通宝试图统一，但力有不逮，反而加剧了割据和混乱。
“一袋粮食，在涂山值多少同心币是固定的，但若运到边境，可能换来一堆价值不明的一气通宝、西西已甚至巫币，风险极大，也严重阻碍了真正的通商与交流。这便是‘不通’带来的‘不衡’。”
“而在这种不衡之下，只要有人上下其手。便可以轻易聚集起百万财富…………而这也是道盟官吏剥削的最简单的方法之一。”
讲解还在继续。
一个下午，令狐蕃离在容容的指引下，翻阅了数本不同商路的账册。但是，两世令狐蕃离都是第一次面对那些纷繁复杂的备注、特殊的交易类型、不同货币间的换算、以及需要结合涂山各项政策法规才能理解的“异常”处理。
感到有些头大。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书房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令狐蕃离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放下手中的账册，轻轻吁了口气。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说法了。”
令狐蕃离对着桌子上的账目一指。
“倘若能搞清楚这些数字，从中捞出一座金屋又是什么难事？难怪……税制是重中之重。”
容容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微弯，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纸上谈兵终觉浅，走吧，带你去个地方，实践一下。”
“去何处？”令狐蕃离好奇地问。
“去吃饭，顺便……查账。”容容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去妖馨斋。
当容容和令狐蕃离踏入妖馨斋那弥漫着诱人甜香的大门时，正值晚市初开，店内已是人头攒动，笑语喧哗。各色妖怪和人类穿梭其间，挑选着心仪的糖果点心，空气中充满了甜蜜与满足的气息。
踏入期间，令狐蕃离好奇的张望着这个地方。
他实际上还没来过妖馨斋。只是在琬君婶婶的口中听过妖馨斋的糕点不错，以及晚上睡前东方月初会嚷嚷着说妖馨斋的糖果特别好吃。
“三当家！您来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身材圆润、满面红光、围着雪白围裙的中年大叔立刻从柜台后迎了出来，声音洪亮，带着发自内心的恭敬和热情。他便是妖馨斋的掌勺大师傅，慕容师傅。
“慕容师傅，辛苦了。”容容笑着点头，随即看向身边的令狐蕃离，“带个新学徒来尝尝鲜，顺便……看看账。”
慕容师傅目光落在令狐蕃离身上，带着善意的打量和了然：“哦！这位就是令狐公子吧？久仰久仰！快请进！”
他显然早已得到消息。
容容并未去雅间，而是示意慕容师傅：“不急，先带我们去后堂账房看看。晚饭嘛……慕容师傅的手艺，我们可是馋得很，就劳烦您看着安排几样拿手的。”
“蕃离，你可有什么想吃的？也可以告诉慕容师傅。”
同时，容容顺口嘱咐道。
“好。…………红豆糕？”令狐蕃离犹犹豫豫，想起自己上次被扰乱计划没能吃到的红豆糕。
“好嘞！包在我身上！保管让三当家和令狐公子满意！”慕容师傅拍着胸脯保证，随即亲自引着两人穿过忙碌的前堂，来到后面一处相对安静的小院。院中一间独立的屋子便是妖馨斋的账房。
账房内陈设简单，一张大桌，几个柜子，里面整齐码放着账册。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十分精明的狐妖账房先生正在埋头算账，见到容容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账本拿来。”容容言简意赅。
账房先生立刻捧上几本厚厚的册子，分别是《妖馨斋日流水（本月）》、《原料采购总录》、《工薪支出册》等。
容容示意令狐蕃离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随手翻开那本日流水账：“这里就是妖馨斋的‘河’。看看它的水，是怎么流的。”
过了片刻。
“看出什么了吗？”容容问。
“每日的流水波动很大，”令狐蕃离指着账册，“比如前日收入缠心银八十两，同心币两千三百文；昨日却只有缠心银五十五两，同心币一千八百文。是因为……新品上市和促销活动？”他看到了旁边用小字标注的“新品‘蜜露花糖’首日售罄”、“‘相思豆糕’买三赠一”。
“不错，观察力很好。”容容赞许道，“妖馨斋的生意受新品、节日、甚至天气影响都很大。看账，要结合这些‘故事’。再看原料采购，”她翻开另一本，“比如这‘月华蜜’，是制作招牌‘月露团子’的核心原料，产自特定妖域，价格昂贵且供应不稳。采购价波动，会直接影响成本和定价策略。”她指着几笔明显高出均价的采购记录，旁边有“因供货地霜冻减产，市价飙升”的备注。
“涂山虽有自己的货币体系，但作为通衢之地，难免有其他货币流入。对于这些，我们有严格的兑换规定和记录。尤其是道盟的‘一气通宝’，因其铸造发行权掌握在道盟高层手中，币值时有波动，在边境走私交易中尤为混乱，常被用来套利或洗钱。”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冷意，“李天玄管理的涂山钱庄会密切监控这类交易，严厉打击非法兑换和洗钱行为。”
李天玄的钱庄……那个奇特的商业复合体？
倒是意外的很像银行啊……而如果提到银行，储蓄，贷款，纸币发行？……三件套么？
令狐蕃离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后扭头看向容容。
“容容姐，天下不曾有过势力，尝试在实体货币之外，发行纸质货币吗？”
“纸质货币？”
容容皱了皱眉，对于令狐蕃离突然出口的新型概念明显有些兴趣。她挥挥手让账房离开。
“就是一种作为代替实体货币存在的，可以用于当做实体货币交易的东西。比如说——”
令狐蕃离停了一下，随即就摸出一张纸条出来。
他拿起毛笔，在上面写下“情缘金一百两”的字样，然后递给容容。
“这便是纸币。”
“纸币？可是这只是你随手写下的字条，不会因为上面写着情缘金一百两，就真的能当做一百两用的。”
容容接过字条，打量了一下后，又看向令狐蕃离。
“是啊，只是一张随手写的字条而已。”令狐蕃离一笑，“但是倘若我真的会给有这张字条的人一百两情缘金呢？无论是谁，只要拿着这张字条来找我，我就会付给他一百两情缘金。”
“那么，只要知道这件事的人足够多，我的信用足够强。它是不是也就成了一种货币？”
“可是。它本身并没有价值——”容容眼睛忽然一闪，明白了令狐蕃离的意思。
“货币天然不是金银，而金银天然是货币啊。城玉曾经和我说，民间也有流通欠条进行交换物品的行为，这其实也是一种纸币的象征。只要有强大的公信力，以及足够的经济实力，就可以————”
“把本来不是货币的东西变成货币，用它去购置本来应当用货币购买的物品……”
“也就是，一种……空手套白狼？”
容容看向令狐蕃离，眉眼眯眯。
“正确。不过那是货币崩盘才会有的一种表现——倘若经营正确，一种货币的寿命是很长的，能够流通的范围也会扩大。而且，交易也会更方便。”
令狐蕃离侃侃而谈，而容容看向他的眼光更加惊奇。
“没想到你能有如此巧思。这还是你的第一天……令狐蕃离，你给了我好大的惊喜……”
容容的青葱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眉眼带笑。
“嗯…………此法可行，但是太过青涩，货币经济，李天玄精通此道，日后你和他多多交流如何？”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诱人至极的甜香飘了进来，伴随着慕容师傅爽朗的笑声：“哈哈，三当家，令狐公子，小老儿的几样拿手菜和点心可都备好啦！再不吃，凉了可就辜负了这好味道咯！”
这香气和笑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容容展颜一笑，那笑容比妖馨斋最甜的糖还要明媚几分：“算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尝尝慕容师傅的手艺，这可是涂山甜蜜秩序最直接的体现。跟着我，可别说不让你吃饱饭。”
令狐蕃离也笑了，他起身，跟在容容身后，走向那弥漫着食物芬芳的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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