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并非单一、清晰的锐痛，而是无数种痛苦混杂、发酵后的混沌风暴，席卷了他残存的意识。
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肺叶间穿刺搅拌；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遍布全身、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新一轮撕裂般的剧痛。冰冷侵袭，仿佛他的身体正在被无形的力量缓慢而残忍地肢解。
白慕的意识在无边黑暗的深渊边缘疯狂挣扎，仅凭一股淬炼到极致的求生本能，驱动着这具几乎报废的躯壳，在西山边缘崎岖嶙峋、荆棘密布的山林间跌撞前行。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鲜血浸透又狠狠砸碎的琉璃，疯狂地切割着他的神经——
那是一夜之前。西山妖寨外围区域，寂静得不同寻常，连惯常的鸟鸣虫嘶都消失了，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他们一行三名散修，接了道盟分部发布的探查任务，酬劳丰厚，本以为只是例行巡查，最多遭遇些不成气候的小妖。
然而，就在他们深入一片雾气弥漫的谷地时，噩梦骤然降临。
阴影扭曲，地面翻裂！无数狰狞的妖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从树干后、岩石下、甚至是从腐叶堆里暴起。它们沉默着，只有利爪破空和沉重呼吸的声音，那双双嗜血的瞳孔里闪烁着早有预谋的残忍与兴奋。
“有埋伏！结阵！”
同伴的惊呼声刚起，便被更加狂暴的咆哮和攻击瞬间淹没。
淬毒的骨箭如同毒蛇般攒射，沉重的包铁骨棒带着千钧之力砸下。刀光剑影与妖族的利爪獠牙疯狂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和碎裂声。
同伴李道友的护身法器只撑了不到三息便哀鸣着破碎，他整个人被一头熊妖拦腰抱住，恐怖的骨裂声清晰可闻；另一边的张道友怒吼着掷出全部攻击符箓，炸翻了几只小妖，却被一道快如鬼魅的黑影——那个额生一根扭曲独角、身形魁梧如山的大要——随手一挥，一道凝练的妖力冲击便将他打得吐血倒飞，筋骨尽碎！
白慕目眦欲裂，手中铁剑舞得如同狂风暴雨，剑锋早已崩出无数缺口，每一次格挡都震得他手臂酸麻，虎口迸裂，鲜血染红了剑柄。
他看得分明，那妖甚至没有真正出手，只是冰冷地注视着这场屠杀，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里，只有彻骨的暴戾和一种…被触逆权威后的极致愤怒。
他们不是遭遇战，他们是猎物，主动踏入了猎人精心布置的屠宰场。
“走！白慕！快走！”
最后时刻，重伤倒地的张道友猛地扯下胸前一枚已布满裂纹的玉佩，用尽最后力气砸向妖群，同时将一张神行符拍在白慕背上，嘶声咆哮，
“告诉城里…有埋伏…妖寨…要大举…报仇！！”
轰隆！
法器自爆的刺目光芒和冲击波短暂地清空了一小片区域，也炸碎了白慕最后的侥幸。他被气浪猛地推飞出去，背后传来同伴最后一声短促的惨嚎，旋即被更加兴奋的妖物嘶吼彻底吞没。
逃！必须逃出去！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恐惧与悲痛，成为支撑他这具残破身躯的唯一支柱。
他不敢回头，借着神行符残余的微弱效力，疯狂地向山林外遁去。身后，妖物的咆哮和追踪声如影随形，利箭破空声不时从耳畔掠过。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神行符的效果早已消失，全凭意志力在支撑。鲜血从他身上数十道伤口不断渗出，在他身后拖出一条断断续续、触目惊心的暗红轨迹，浓重的血腥味无疑为身后的追兵提供了最好的指引。他感到体温在流失，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世界的色彩正在褪去。
不能倒下…千寻城…百姓…
他一遍遍在心中嘶吼，牙齿狠狠咬破了下唇，试图用新的痛楚刺激麻木的神经。他撕下早已破烂不堪的道袍下摆，胡乱却用力地捆扎住腹部和大腿上最严重的几处伤口，减缓失血。
而在辨认了一下远处千寻城那模糊而熟悉的轮廓，他再次迈开如同灌铅的双腿，每一步都踩在自身血泊和尖锐的石子上，跌跌撞撞，却坚定不移地向前挪动。
…………
千寻城内，令狐蕃离等人下榻的客栈独立小院，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桌上，一盏青灯散发出稳定却略显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几人严肃的面容。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卷、茶香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感。
“三号井下的废弃坑道，比我们想象的更深，结构也更复杂。”
裘良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块拳头大小、色泽暗沉、表面仿佛附着着一层油腻薄膜的碎石放在铺着白色软布的桌面上。
那石头一出现，便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腥甜与腐朽的微弱异味，同时还有一种极不稳定的、阴冷的灵力波动丝丝缕缕地逸散开来。
“经属下仔细探查并以妖力感应，”
裘良安继续道，指尖点在那层“薄膜”上，“这并非普通矿渣。其中掺杂了大量提炼‘蚀灵散’后残留的恶性废料，毒性剧烈，且极难自然降解。张家恐怕不仅仅是在非法越界采矿，更可能在利用盐井深处复杂的地脉环境和隐蔽性，秘密炼制这种早已被修真界明令禁止的阴毒之物。”
桓城玉拿起碎石，凑近灯下仔细观察，又谨慎地嗅了嗅，面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
“确是蚀灵散的气息…虽已废弃，但其毒性残留依旧能侵蚀修士灵根，污秽法器。此物歹毒无比，常被用于暗算仇敌、或是在某些邪门阵法中作为核心媒介。张家冒天下之大不韪炼制此物，所图绝非小可。一旦彻底曝光，他们将成为整个正道修真界的公敌！”
一旁，东方月初闻言，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那…石生大哥和那些曾经在井下作业的工友们…他们知不知道…”
令狐蕃离眼神冰冷，指尖有节奏地轻叩着桌面，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哒哒声：
“知道与否，或许并不重要了。从我们目前查到的线索看，张家行事狠绝，灭口果断。那些可能接触到核心秘密的工人，恐怕从一开始，就没被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矿井，甚至…他们的消失本身，可能就是炼制过程的一部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阴谋后的森然寒意。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蚀灵散、灭口、庞大的非法利益链…张家的罪行，远比他们最初预想的还要沉重和黑暗。
“必须尽快拿到他们炼制蚀灵散的直接证据，找到具体的工坊位置，在他们察觉前彻底销毁，或者公之于众。”令狐蕃离断然道，目光扫过众人，“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张家…”
话音未落——
“砰！砰砰砰！”
院门被极其粗暴而急促地拍响，打破了夜的沉寂，也瞬间掐断了房内的讨论。紧接着，客栈老板娘那带着极度惊慌甚至哭腔的声音穿透门板传来：
“洛公子！洛公子！不好了！出大事了！门口…门口有个血人！是个道士！昏死过去前，嘴里一直念叨着要见您！浑身是血啊！吓死人了！！”
“血人？道士？”众人脸色骤变！
令狐蕃离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桓城玉、洛姝、东方月初也立刻紧随其后。熊澜震和熊澜郗两兄弟以及王墨反应更快，已先一步拉开房门，护在令狐蕃离身前，警惕地看向院外。
小院门已被老板娘从外面打开，门口果然围了一圈被惊动的住客和伙计，个个面露惊恐，对着地上指指点点。只见门槛外的青石板上，瘫倒着一个几乎被鲜血彻底浸透的人形！
那人道袍破碎不堪，面色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深的地方甚至隐约可见白骨，许多伤口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黑紫色，明显是中了剧毒。
“白慕道友？！”令狐蕃离瞳孔一缩，立刻认出了来人正是前几日有过一面之缘、并提供了重要线索的散修白慕。
“快！抬进来！小心些！”令狐蕃离急声道。
王墨立刻上前，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壮汉动作却异常轻柔谨慎，小心翼翼地托起白慕的血污之躯，快步将其送回房内，平放在临时清理出来的软榻上。东方月初和洛姝连忙取来清水、干净布巾和伤药。
“良安！”令狐蕃离看向暗卫首领，语气紧迫。
裘良安会意，立刻上前，屏退旁人。
他双手快速结出数个繁复而优雅的法印，柔和的青色妖力如同月华般自他掌心涌出，缓缓笼罩住白慕几乎毫无生气的身体。涂山特有的疗愈与净化之力开始运作，仔细地清理着伤口处蔓延的诡异毒素，温和地滋养着那些受损严重、濒临崩溃的经脉与内脏。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
终于，在裘良安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时，白慕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大口粘稠的黑紫色淤血，眼皮颤抖着，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他的眼神涣散无焦，但在看到床边的令狐蕃离时，猛地爆发出强烈的激动情绪，枯瘦染血的手猛地抬起，想要抓住什么，嘴唇翕动，发出微弱却急切的气音：
“洛…洛公子…妖…西山…妖寨…埋伏…我们…全军…覆没…他们…要…要攻城…报仇…”
令狐蕃离立刻俯身靠近，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白慕道友，是我。别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要攻城？”
白慕断断续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将他遭遇埋伏、同伴惨死、妖王因爱女失踪而对道盟和世家发出复仇咆哮的事情说了出来，尤其强调了妖王那倾尽沧江之水也难以洗刷的滔天恨意，以及即将到来的、毫不留情的血腥报复。
房间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西山妖寨竟有如此实力和决心？妖王女儿失踪？与道盟世家有关？攻城？！
这消息如同一个炸雷，将他们原有的计划全盘炸得粉碎。
令狐蕃离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局势危急，容不得半点隐瞒和猜疑。他目光坦诚而锐利地看向气息奄奄的白慕：
“白慕道友，情势危急，我不再相瞒。我并非寻常行商，我等与你目标虽不全同，但守护一方安宁、避免生灵涂炭之心并无二致！我等绝不愿见千寻城百姓遭此灭顶之灾！”
白慕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震惊地看着令狐蕃离，又艰难地转向正在全力为他逼毒疗伤的裘良安。
在这一刻，他的眼中闪过难以置信、困惑、恍然…以及最后，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弱希望。他艰难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嘴唇颤抖着：
“原…原来如此…好…好…请…请务必…阻止他们…百姓…无辜…”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
就在这时，一直全神贯注运功的裘良安忽然眉头紧锁，低声道：“主公，他体内除了几种妖毒和外伤，还有一种极为古怪隐晦的阴寒之毒，盘踞在心脉附近，顽固异常，其性质…不似寻常山妖精怪，倒像是…水族大妖所留之毒煞？”他不敢怠慢，立刻催动更多精纯的妖力，试图化解那股阴寒之力。
几乎就在裘良安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
“咚！！！！！！”
一声沉闷无比、仿佛源自地心深处、又像是巨槌狠狠砸在每个人心脏上的恐怖巨响，猛地从城墙方向传来！震得房间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连绵不绝、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狂暴的撞击声！仿佛有远古的巨人，正抡起擎天之柱，疯狂地捶打着千寻城的城墙，要将这壁垒彻底碾碎。
“轰隆隆——！！！！”
窗外，原本只是阴霾笼罩的夜空，骤然被无边无际的浑浊水汽彻底弥漫。远处，沧盐江的方向，传来了震耳欲聋、仿佛万千雷霆同时炸响的恐怖咆哮！那不是寻常的潮汐奔涌，那是仿佛积压了千万年的怨恨彻底爆发，要将整个天地都彻底吞噬得浪潮。
“妖…妖怪啊！好多水怪！！”
“沧盐江！沧盐江决堤了！天啊！好大的水！” “城破了！快跑啊！往高处跑！”
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声、绝望的尖叫声、疯狂奔跑践踏的脚步声、以及建筑物在巨力冲击下倒塌的轰鸣声…如同最致命的瘟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瞬间席卷了整座千寻城。
令狐蕃离一个箭步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只见远处原本巍峨的城墙方向，此刻已是浊浪滔天。数十丈高的恐怖水墙如同连接天地的巨蟒，疯狂地拍击着城垣。
犀魁的报复，来得如此迅猛暴烈！
水陆并进，里应外合！
“来…来不及了…”白慕的面色惨白如纸，望着窗外那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声音干涩。
“不！”
令狐蕃离猛地转身，他的脸上已看不到丝毫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危机下被逼出的、冰封般的冷静与锐利如刀锋的决断。目光如电，扫过房中每一张或惊恐、或苍白、或强自镇定的面孔。
“立刻行动！良安，继续救治白慕道友，务必保住他的性命！澜震，澜郗，立刻组织客栈内所有能动的人，用桌椅柜子加固所有门窗，准备抵御可能冲入城中的小股妖物和洪水！城玉，洛姝，月初，仲卿，你们都随我来！我们必须立刻找到道盟分部和世家的人！现在不是计较恩怨私利的时候！要想保住千寻城，保住这满城百姓，我们必须联合一切能联合的力量！立刻！”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一场远超预期的恐怖妖祸，将所有的谋划、线索与暗中角力全盘打乱，也将他们这支小小的调查队伍，毫不留情地抛入了这场席卷一切的生存风暴的最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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