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咯……娘亲，娘亲觉你回去吃饭嘞…………”
七年前，沧盐州，北定县，连山村。一条蜿蜒的小溪边，一个拿着简易鱼竿，吊着狗尾草的少年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聚精会神的盯着眼前一动一动的水面。
“三…………二…………一…………”
他轻声说着，已然是蓄势待发。
“咯咯…………咯咯……咯咯你为什么不理我啊……”
然而，后面突然响起的一个气喘吁吁的，娇小的女声却让聚精会神的少年一个趔趄，手中的鱼竿一时间也没拿稳。然后下一秒，水中的一条大鱼跳出水面，甚是不屑的瞥了一眼少年。
“………………哎。”
少年放下鱼竿，叹了口气，然后回头正好把妹妹抱个满怀。
“小温怎么跑过来啦？哥哥在钓鱼呢。”
“咯咯咯咯……娘亲觉你吃饭嘞…………”
“好好好，哥哥知道了，等哥哥收了鱼竿就回去好不好？”
“好……！”
在桓城玉怀里蹭来蹭去的小女孩软软的应了一声，然后就睁大眼睛去看哥哥腿旁边的桶。
“咯咯……今天怎么没有鱼呀。”
“咳咳……”桓城玉脸红了红，“咯咯……不，哥哥和鱼有感情了，今天不想钓它。好了，小温，我们回去吧。”
“哦哦，好，咯咯…………”
桓城玉一手提起鱼竿水桶，一手牵着妹妹的小手，就领着她慢慢悠悠的向着村子走。
连山村依山傍水，土地虽然不算肥沃，但是也够种植。村里人耕种之余，上山打猎，下水摸鱼，生活也总还过得去。
桓城玉牵着妹妹，一路顺着村道向村子里走去。他看着四周的青山，碧绿的溪水，以及临近丰收，在微风下犹如一阵阵金色波浪的麦子，呼吸着乡村中特有的带着泥土味道的空气，只觉得这样或许就该是他的一生中，无数个日夜的缩影。
当然……如果昨晚夜观天象时，能早点看出来今天钓不到鱼的原因，是妹妹来叫他吃饭就更好了。
桓城玉的家就在村口进去的第二家。刚刚进村，和周遭的村民打过招呼后，他就能看见自己刚刚农忙回家吃午饭的父亲，坐在自家打的小木凳上等他们回来。
透过父亲，还能看见刚刚从织机上纺织下来，正在将菜摆上桌子，等着开饭的母亲。
“……娘亲……爹爹……我把哥哥带回家啦！”
快到家门前的时候，桓城玉身边的妹妹松开他的手，就张开双臂跑向台阶上的爹爹，一把扑进他的怀里。
“城玉和小温回来啦，准备吃饭吧。吃完你爹还要去田里做活呢。”
桌旁的母亲也笑着抬起头来，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充满爱意的看向桓城玉以及小温。
桓城玉也笑着，却在距离家只有几步的路上停了下来。
这就是他们家。一个温馨的一家四口。
父亲在田里卖力气，耕种祖辈的田地，便能大致上满足家里的食物问题，母亲在家里纺织，在机梭中细心编织，就可以解决家里的衣暖问题。只要老天爷不发疯，他们家就可以像以前的一辈辈先祖一样安心生活，生于这片土地，死于这片土地。
但是这个世界上不只有天灾，还有人祸啊……
桓城玉眼前情景一转。那是一个普通的晚上。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发现身边只有妹妹熟睡着，外面没有烛火，却响着父母轻声的交谈。
“当家的，今年这收成…………怎么办呢？……已经不下雨这么些天了，这水……”
“没有办法。天不下雨，外面的溪水也快干了……大家都在想办法呢。”
“井水呢。几家不都有井吗，还有，几个员外家不也是有井吗？”
“井水不够的。”他父亲轻声而坚定呢说，“人也要喝水呢。……员外家，不给钱又怎么行呢？再不济抵田地，可这田…………以后要留给城玉的。”
外面一阵沉默。
“还有，他娘，马上要交税了。员外说。”
阴影里，父亲沉默的说。
“税？”母亲像是被电击了似的，听着声音也感到十分惊恐，“征妖税么？那不是年头时候就交过了…………”
“员外说妖怪势头猛，那些道士老爷挡不住，要再收一次——还有道士老爷们的辛苦费呢。他的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
“……………另外，听说上面的，也换人了。”
“………是听老方说的，他走南闯北倒卖东西，和城里的人有些接触，听说是东方老大人死了，他的徒弟，一个叫金人凤的接管了咱们沧盐州。”
“哎呀，老大人没了吗？”
母亲忧心忡忡。
“不知道这位金大人是什么人吗？他会不会…………”
“不一定的事情。但是我们总要在攒点家底了。不然如果他加的话…………”
“那样人怎么活得下去啊……”
母亲像是哀叹又像是抱怨的说了一句。
而父亲只是沉默。
“…………老李说，要建个捕猎队，去后山上讨生活，那些野味卖给城里，能赚不少呢。明天把那副我爹留下的弓箭拿出来吧。”
“啊？打猎……当家的，那……”母亲明显有些犹豫。
“我小心点就是了，不早了，睡吧。”
父亲的最后一句话做下了决定，而母亲也不在言语。
之后的一段时间，缴税的人果然来了。家里的存粮，又有好多拿出去交了征妖税，保境税以及道士的孝敬。
家里的存粮少了，父亲上山的次数就多了。他跟着村子里的捕猎队上山打猎，每次收获的成果，几家分下来，倒也有不少进账。
那段日子，虽然比起以前艰难了一些，但是一家人咬咬牙，也总还能撑得过去，遇到一些事情，比如妹妹生病，比如村里要请了个读书人教书，几家人一起凑物凑人。
桓城玉对那段时间记忆很清楚。因为那个时候父母便是艰难也拿出了让他读书的钱，他也记得每次有所精进时，父母高兴的神色。
然而这样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村里又传来了加税的声音。
税的缘由五花八门。一开始有祝寿的，装模作样说整平土地的，到了后来，甚至连个理由都没有，税官来了便黑着脸要交税。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那天，父亲一回家便拍着桌子大骂。记忆里这还是老实了一辈子的父亲第一次露出这样气愤的表情。
“连个理由都不给！都不给！连人最后的种子也都要抢！…………他妈，老林家的种子都被拿走了啊！这还让人活吗！”
旁边的母亲也露出害怕的表情，“种子都拿走了？…………要人命不是，老林家这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人家甚至是带着武器来的，刀枪，还有个道士在外面看着，明摆着要逼了……只能再去山上看看，如果能打到什么大的猎物，扛过今年的税，几家匀一匀，或许…………”
父亲叹了口气，母亲也沉默不语。
老林家的危机，不只是老林一家的。村子里每一家都面临着这样的危机，不过是早晚罢了。
父亲于是第二天一早就一并跟着村上的几个男人上山了。结果去了，就再也没下来。
一个都没有。
那个时候几家的女人都疯了。如果不是村长和村长老婆拦着，几个女人也要上山去找丈夫了。村里人说，或许是遇到成精的大虫（老虎）吃了，尸骨都不一定能找的回来。要找，或许还得去城里请道士来帮忙。
可那个时候，又哪里来的钱去请道士？但是难道，就放任父亲暴尸荒野？
那几天的家里，母亲成日成日的没有笑容，妹妹也一个劲的哭，想要爸爸。
桓城玉曾经想过自己身为长子，有这个义务和责任去找回父亲的尸骨，可他一向母亲提起，就只会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母亲说她死都不会让桓城玉上山。
桓城玉说，那就让父亲孤零零的在那里吗。
母亲沉默了，只一个劲的说死都不会让桓城玉上山。
桓城玉也说不出话。之后的日子，他只能竭尽全力的去承担起父亲的责任。去田里耕耘，去河里捕鱼，去采野果野菜，每天一躺上床就浑身酸痛没有力气，睡着了就只有太阳叫的醒。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一个月。桓城玉以为母亲已经放弃了去找回父亲的尸体了。
然后，那是一个寻常的下午，当他扛着锄头回到家，发现妹妹安心的睡在房间，却唯独没有母亲的时候，一阵恐惧袭上了桓城玉的心头。
他丢下锄头，拿起柴刀就向着记忆里每次看见父亲他们上山的路上跑，一路跑，一路跑，直到看见很多蘑菇洒在地上，看见一个篮子丢落在树丛里，看见两只狼在草丛里啃食些什么，看见乌鸦在高空中盘旋，看见一只弓柄上系着一小块红布条的弓被一只熟悉的手紧紧握着。
…………
桓城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杀死两只野狼，又用柴刀把那只乌鸦砸下来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点眼泪都没有掉的，把母亲和父亲拖到一个地方，小心翼翼的安葬好的。
直到回到家里，看着依然熟睡的妹妹，看着桌子上放着的，似乎还在冒着热气的午餐，他才感觉鼻子有点酸。
他坐在妹妹身边，想擦擦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可是越擦眼前反而越清晰。
那之后又几个月，他和妹妹相依为命，而税官却不依不饶，一定要他们交额外增加的税，哪怕是卖了土地，卖了房子，以至于把他们自己卖了都要交上去。
桓城玉尝试和他们沟通，说哪怕晚一点他也会尝试去交上的，可是他们依旧不依不饶。
先是强占走了桓城玉家的土地，又把家里的所有东西一扫而空，逼得他们兄妹寄人篱下，甚至最后还盯上了桓城玉的妹妹，说是要把她送去，给城里的一位公子当丫鬟。
桓城玉不愿意，他的妹妹自然不愿意。税官于是就要强抢，甚至还要动刀。
那个税官明言，即使是杀了桓城玉，也要带了他的妹妹去见赵二公子。
然后……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是桓城玉用柴刀，一刀斩掉那个税官头颅时候明白的道理。
他们没有成功，但是，桓城玉也…………
………………小雨淋淋，四月初七。
一座破败的村落里，桓城玉看着眼前已经被夷为平地，但是依旧十分熟悉的地方，沉默不语。
“……果然今年还是来了啊，桓城……玉对吧？你真的不要命了？”
一个悠哉悠哉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几个人跳上房顶的声音。
“赵公子不也年年在这里等着我？”
桓城玉抬高一点雨伞，看向那个屋顶上，手腕处有一个明显疤痕的青年。
“怎么能不等你啊，我还要感谢，你给我留着一刀呢——杀了老吴的仇，我难道不和你报？”
说着，赵公子面目瞬间狰狞。
“而且你还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我，甚至想杀我？你妹妹那条贱命也配和我比？我可是北定县赵家的二公子！而你孤身一人，区区贱民，也敢和我指手画脚！”
“上！给我杀了他！”
赵公子随即下令。
“贱民吗？………………终究已不是天命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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