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涂山脚下永不回头的溪流，悄然间已载着众人驶过数个春秋。
转眼，令狐蕃离已步入十七岁的年华。涂山境内，在他的辅佐治理下，呈现出一派政通妖和、欣欣向荣的景象。而在熊千军那向来热闹非凡的府邸，今日更是迎来了一桩阖族欢庆的大喜事——熊千军的次子，令狐蕃离的表弟熊澜郗，将要迎娶新娘了。
这已是熊家近年来的第二桩喜事。
去年，长子熊澜震刚与妖馨斋店主那位心灵手巧、性情温婉的小女儿缔结良缘，如今便轮到了次子熊澜郗。
老实说，如果不是熊千军在订婚之前特地请了令狐蕃离也去做个见证，令狐蕃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位表弟，还有指腹为婚这一说法。
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的新娘鹿晓芸，乃是熊千军一位忠心老部下的女儿，他的父亲名叫鹿斗飞，是金吾卫里的一个统领，曾经也是当年他阿爷令狐澈在位时的手下。他这个女儿，是老来得的，正巧错开了曾经琬君怀着熊澜震的时候，因此这指腹为婚，便没落在熊澜震的头上，而是落在熊澜郗的头上。
那么又为什么是如今才又提出这指腹为婚的说法呢？这，还得怪熊澜郗自己。
不同于如今认识令狐蕃离后，熊澜郗是当今的北府军左将军，暗月守卫队长的差事也没有卸下，过去的熊澜郗，只有个金吾卫大将军二子的身份，每天都是游手好闲，青年时期就常常去约会楼玩的。虽说没做什么实际的事情，但是名声也搞得不是特别好。
而熊千军又是个爱好面子的，儿子这副样子，又怎么好提起指腹为婚的事情？为此，哪怕是鹿斗飞自己提起来，熊千军也都是摇摇手拖了又拖。
而如今熊澜郗可就不一样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公子哥自从认识令狐蕃离后是天翻地覆，未来自然有一份好前程，必定能和他哥熊澜震撑起熊千军退下金吾卫大将军后的熊家门扉，为此，熊千军便有提起了指腹为婚这件事，而鹿斗飞也是欣然答应。
订婚的时候，令狐蕃离自然也见过那女孩。
在他看来，那女孩，性情爽利明快，行事却极有章法，与澜郗的性子恰好互补，堪称天作之合。
数日前，那封精心书就、透着墨香与喜气的大红请柬，便已郑重地送至令狐蕃离手中。对于这位情谊深厚的表弟的婚礼，他自然格外重视，早已将内阁事务安排妥当，空出这完整的一日。
婚礼当日，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色的薄纱，令狐蕃离便已起身。他换下平日便于行动的简便服饰，着一身更为正式的雨过天青色锦袍，银线暗绣的流云纹路在走动间若隐若现，少了几分平日的凛冽，多了几分符合场合的庄重与俊逸。他踏着清露，早早来到了熊府。
甫一靠近，喧天的喜庆气息便扑面而来。
熊府内外，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热烈的红。朱漆大门焕然一新，檐下廊前挂满了硕大的红灯笼，鲜艳的绸带如同流动的霞光，蜿蜒装点着庭院。仆从们步履轻快，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震耳的锣鼓与高亢的唢呐声交织成欢腾的乐章，将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都浸染上喜气。
作为关系最亲近、且行事最为稳妥的表哥，令狐蕃离当仁不让地肩负起“伴郎”之职。他陪在紧张得面色泛红、不时下意识整理衣冠的新郎官熊澜郗身侧，经历了一系列热闹非凡又颇考验应变能力的迎亲环节。
鹿家虽非显赫大族，却家风严谨，礼仪周全。那拦门的娘子军更是机敏泼辣，笑吟吟地设下重重关卡，从需才思敏捷的诗词应对、考较根基的武艺切磋，到猜度新娘今日妆容细节这等刁钻题目，层出不穷。
令狐蕃离始终沉稳从容，或代为巧妙应答，或不着痕迹地周旋引导，总算护着那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新郎官，一路“过关斩将”，顺利将凤冠霞帔、身姿窈窕的新娘子鹿晓芸迎了出来。
接亲的队伍绕着涂山主城缓行，引得无数妖众与人族居民夹道观望，祝福之声不绝于耳。最终，队伍在漫天飘洒的吉祥花瓣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热热闹闹地返回了熊府。
府内正厅，红烛高燃，宾朋满座，庄重的拜堂仪式在司仪洪亮的唱喏声中圆满完成。直至一对新人被众人簇拥着送入洞房，盛大的喜宴正式开席，令狐蕃离方能在主桌旁寻得一座位，暂歇片刻。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笑语喧阗。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香气四溢。熊千军今日红光满面，豪兴勃发，与几位昔日同袍开怀畅饮，洪亮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时不时便能听到他感慨万千地追忆往昔岁月。
婉君身为女主人，亦是容光焕发，带着自家女儿熊蒹葭，虽忙碌地穿梭于女眷席间，周到地招呼每一位宾客，眉梢眼角的笑意却从未褪去。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已换上一身较为轻便礼服的熊澜郗，在此刻已揭去盖头的娘子熊晓芸的陪伴下，开始逐桌敬酒。
来到令狐蕃离这一桌时，熊澜郗脸上激动与欣喜的红晕尚未褪去，他用力握住令狐蕃离的手臂，端起斟满的酒杯，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高昂：
“表哥，今天真是多亏有你！”
他语气诚挚，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激，“要不是你在旁边镇着场子，帮我应付那些难题，我怕是真要在晓芸家门外出尽洋相了！”
令狐蕃离含笑举杯，与他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澜郗，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我做这些是分内之事。”
他目光转向一旁落落大方的新娘，温和道：“恭喜二位，澜郗，晓芸姑娘。”
鹿晓芸亦举止得体地执杯回礼，声音清脆悦耳：“多谢蕃离哥哥今日费心周全。”
三人一同饮尽杯中佳酿。熊澜郗环顾四周这宾主尽欢的热闹场面，又看了看令狐蕃离身旁空着的几个位置，略带疑惑地压低声音问道：
“对了，表哥，我方才好像没见到桓城玉先生？还有月初老弟，以及洛编纂…他们今日是另有要事吗？”
令狐蕃离放下酒杯，耐心解释道：“城玉他未来岳丈，苏仲先生家的洛洛姑娘，这几日偶感风寒，身体微恙。他心中牵挂，早已告了假，前去苏府悉心照料了。你也知晓，他与洛洛姑娘佳期已近，这般紧张，亦是人之常情。”
熊澜郗闻言恍然，促狭地笑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他那般平日里冷静自持的人，遇到心仪之人的事，也会这般方寸大乱，真是难得一见。”
“你今天不也是如此？人之常情罢了。”令狐蕃离笑笑。
“至于洛姝，”
令狐蕃离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了然，“她的性子你我都清楚，素来不喜这等过于喧闹纷杂的场合。但她心意为重，特意托我将贺礼带到，是一对上好的羊脂暖玉玉佩，质地温润，寓意‘同心同德’，极为贵重贴心。”洛姝性情清冷孤傲，不擅亦不喜交际应酬，能记得备下如此厚礼，已是极为难得。
而当提及东方月初，令狐蕃离脸上不禁浮现一丝无奈的苦笑，轻轻摇头叹道：“月初啊……他近来，可是在忙一件自认为‘比天还大’的要紧事呢。”
“比天还大？”
熊澜郗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凑近了些，“他能有什么天大的事？莫非又在捣鼓他那‘东方氏特调羹汤’，想把大当家的舌头鲜掉不成？”
令狐蕃离摆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非也。比那‘严重’得多。他啊，为了能向她郑重表白心意，正进行着他所谓的‘万全准备’。这几日，几乎快要住在涂山藏书阁里了，翻遍了所有地理志、风物志，乃至神话传说。一天之内，能跑来问我八遍——‘蕃离哥，你以你博览群书的见识评判评判，咱们涂山方圆百里，哪处景致最为绝妙？最为独特？最是能……嗯，能让人，不，妖怪一见便永世难忘？’”
熊澜郗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一旁的新娘子鹿晓芸也听得抿唇轻笑，眼中闪过饶有兴味的光芒。
“哈哈哈！”熊澜郗笑得肩膀直抖，“原来如此！月初这小子……蛰伏这么久，终于要发起总攻了！这份……这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实在是令人……令人钦佩！”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我只盼着，大当家看在他这份傻得可爱的诚心份上，届时动手……能稍微轻那么一点点。”
“但愿天从人愿吧。”
令狐蕃离也随着笑了笑，再次举杯，“来，再敬你们一杯，祝你们夫妻和顺，百年琴瑟，永结同心。”
“多谢表哥！\/蕃离哥哥！”
澜郗与鹿晓芸异口同声，再次满饮此杯。
看着熊澜郗小心翼翼地牵起鹿晓芸的手，两人相视一笑，继续走向下一桌宾客。
新郎官脸上洋溢着对崭新生活的无限憧憬与幸福光采，新娘子眼中虽含羞涩，更多的却是与君携手、共赴未来的坚定与坦然。周遭是鼎沸的人声，是真挚的祝福，是浓郁的酒香，是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象征着吉祥与圆满的炽烈红色。
令狐蕃离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由衷地为表弟觅得良缘、开启人生新篇章而感到喜悦。然而，那笑意却在唇角停留片刻后，如同夕阳下的余温，渐渐冷却、淡去，最终悄然隐没。
一股莫名的、难以言喻的空寂之感，如同月夜下悄然涨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心头，浸润了每一寸感知。
他坐在这满堂的喧嚣与喜庆之中，看着熊千军，琬君两人那心满意足、再无遗憾的笑容，看着澜郗与晓芸那对璧人般和谐登对的身影，看着周围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却都洋溢着纯粹欢乐的面孔……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温暖，如此充满烟火人间的踏实幸福感。
可偏偏，在这极致的喧闹与温暖的核心，他心中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冰冷的预感——一种离别在即的预感。
离开涂山，奔赴未知前路的时日，仿佛就在那看得见的未来，一步步逼近。
这份预感并非源于任何具体的计划或外来的讯号，更像是一种源于血脉、源于使命的深层直觉，是身为对自身命运轨迹的一种模糊而确切的感应。
离开阿爷，离开幼年生活的南国后，涂山，是他的家园，是他的根基所在。这里有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有肝胆相照的朋友，有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初见成效的事业，有……那个绿发翩跹、智慧深藏，与他有着无数默契与未言之约的容容。
然而，“大一统”的漫长征途，那传国玉玺所赋予的沉重承诺与责任，那“人妖同权、天下共治”的宏阔愿景，注定不可能永远固守于涂山这一方水土。它需要走向更广阔的天地，需要直面更复杂的格局，需要经历更严峻、甚至可能残酷的考验。
眼前这极致的喧闹与温馨，此刻仿佛化作了暴风雨降临前，最后一片宁静而珍贵的港湾。他近乎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人间烟火的暖意，将其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因为他有一种清晰的觉悟——或许不久之后，他便不得不整理风帆，告别这片温暖的海港，独自驾起那叶扁舟，驶向那波涛汹涌、前路未卜的茫茫大海。
青年静坐于万丈红尘的喧闹中央，唇角再无笑意，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倒映着满堂烛火与红衣，其深处，却掠过一丝与周遭喜庆格格不入的、洞悉命运般的沉静与决然。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微凉的杯壁，仿佛能透过这现实的触感，感受到那方隐匿于虚空之中、与他性命交修的玉玺，正传来若有若无、却又无法忽视的悸动与召唤。
待长风起，等我出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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