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蕃离看着月下提酒而立、笑容坦荡的肖悠南，眼中的些许讶异化为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抬手，对周围依旧保持警戒的熊澜郗及暗处的北府军士卒做了个手势，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无妨，是故友到访，尔等不必警戒，各自退回岗位便是。
熊澜郗等人见主公发话，虽仍有些迟疑地扫了肖悠南一眼，但还是依令悄然退去，身形如同融入夜色般消失在各处阴影中，只留下这片庭院归于表面的平静。
东方听池深深看了肖悠南一眼，那双清冷的眸子在她手中的酒坛和点心上停留一瞬，见令狐蕃离确无危险，这才微微颔首，无声地退回了书房之内，将空间留给二人，但神识却始终笼罩着这片区域，不曾松懈。
肖兄好雅兴，月夜访友，携美酒佳肴而来，洛某岂能扫兴？
令狐蕃离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前院人多眼杂，请随我来，后院尚有一处僻静所在，正可对月小酌，畅叙幽情。
他引着肖悠南，穿过几道曲折的回廊。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青石板上。廊下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光影交错。这宅院显然经过精心打理，虽不及涂山宫殿那般恢弘精巧，却也别有一番闹中取静的匠心。
假山错落有致，一池秋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几丛晚菊在墙角悄然绽放，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一座小巧的六角凉亭临水而建，檐角飞翘，确实是清谈对饮的绝佳去处。
两人在凉亭中的汉白玉石桌旁相对坐下。石桌触手生凉，上面雕刻着简单的云纹。令狐蕃离取过肖悠南带来的酒坛，拍开泥封，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与园中的菊香交织在一起。
他又将油纸包着的点心仔细打开，是几样做得十分精致的桂花糕和杏仁酥，小心翼翼地摆在随身带来的白瓷盘中，糕点的甜香与酒香相得益彰。
就在令狐蕃离低头专注地摆弄点心之时，肖悠南看似随意地环顾着这虽不奢华却明显占地不小、景致清幽的院落，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忽然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听不出真意的感慨：
洛兄，说来有趣。
端起刚刚斟满的酒杯，他的目光却依旧扫视着庭院中的亭台水榭，
这几日在千寻城的市井间走动，常听百姓私下议论，都说新任的洛主簿与其他官吏不同，清廉自守，体恤民情，乃是难得的青天大老爷。
他顿了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倏地锐利起来，直直射向令狐蕃离，可今日一见洛兄这府邸后院……亭台水榭，曲径通幽，一应俱全，倒是让在下有些困惑了。不知这般雅致景致，又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经过几番巧取豪夺才得以建成？
他的话语看似随意，甚至带着笑意，但字字句句都如同出鞘的剑锋，带着审视与试探的意味，那目光灼灼，不容闪避。
令狐蕃离摆放点心的手微微一顿，一块杏仁酥险些从指尖滑落，但他随即恢复自然，稳稳地将它放在盘中最佳的位置。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复杂而无奈的苦笑，将另一只斟满的酒杯推到肖悠南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
肖兄此言，可谓诛心。然而，世事往往如此，欲行非常之事，有时便不得不行非常之法，甚至……不得不暂时沾染一些非常之垢，立于这淤泥之中。
他目光坦诚地迎向肖悠南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在这千寻城，在这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的沧盐州，若表现得过于清白，过于格格不入，如同白纸落入墨池，非但不能涤荡污浊，反而顷刻间便会被排斥、被孤立，甚至被无声无息地吞噬。唯有先‘和其光，同其尘’，披上一层合乎时宜的外衣，取得立足之地，蛰伏下来，方能在其位，谋其政，于这铜墙铁壁中，寻得那一丝为民请命、做些实事的微小缝隙。这院落，这看似舒适的居所，非我所愿，却是我此刻不得不披上的一层伪装，一把刺入敌人腹地的钥匙。
肖悠南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酒杯边缘，他再次端起酒杯，与令狐蕃离轻轻一碰，两人各自将杯中那清冽的液体饮尽。酒液带着一丝灼热流入肺腑，也仿佛冲开了某些心防。
放下酒杯，肖悠南的神色变得郑重了许多，不再绕圈子，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令狐蕃离的双眼，坦言道：洛兄……….不，还是，叫蕃离吧，不瞒你说。自那日茶摊一别，我与郁璃在这千寻城内外，明察暗访，所见所闻，确实印证了蕃离你与那些只知盘剥享乐、醉生梦死的世家官吏截然不同。你减免税负，约束胥吏，是真心想为这满目疮痍之地，为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寒夜里骤然出鞘的利剑，带着冰冷的锋芒：
可是，我心中始终有一惑，如鲠在喉，不解不快。
她的目光扫过庭院深处那些看似静谧的角落，仿佛能感知到那里潜藏的气息。
若你真只为做一任造福一方、恪尽职守的好官，以你之能，韬略与手段，未必没有其他更稳妥、更光明的选择。为何偏偏是这局势最为复杂、世家势力最为盘根错节的沧盐州千寻城？为何你身边，会悄然汇聚着如方才门外那护卫般的百战锐士，以及……我虽未亲眼得见，却能隐约感受到的，潜藏在这宅院各处的、那种训练有素、绝非寻常护院家丁所能有的凛然气息？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身体不自觉地更加前倾，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令狐蕃离平静的表象，直抵他灵魂的最深处：
你费尽心思，伪造身份，潜入此地，甘受那蠢物县令的驱使，如此蛰伏隐忍，所图……恐怕绝非仅仅是一官半职的安稳，或者区区一城一地的民生改善吧？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最敏感的问题，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你之心，你之志，是否有……异志？”
仿佛是为了佐证自己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他紧接着列举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与警示：当知，这些年来，因试图向道盟建言改革而身死名裂者，岂在少数？十五年前，散修顾言之，不过是在道盟议事时直言盐政之弊，三日后便被发现暴毙荒野；八年前，小世家出身的陈明远，欲整顿沧盐州吏治，触动几家利益，不出三月，便‘意外’坠马而亡，尸骨未寒，其政令便被尽数废除！更有那敢于为民请命的寒门修士，连尸首都找不到！这些血淋淋的教训，莫非你都视而不见？你若只求做个好官，何须行此险着，集结这等力量？这难道不是取祸之道吗？
凉亭内的空气，因这直指核心的质问与沉重的事例而瞬间变得凝滞，仿佛连月光都冻结了。夜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此刻听来也格外清晰刺耳。
面对肖悠南这突如其来的、引经据典且近乎咄咄逼人的试探，令狐蕃离并未动怒，也未显露出一丝慌乱。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酒杯壁，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让他更加冷静。他的目光投向了亭外那波光粼粼的池水，月光在水面上碎成万千银鳞，仿佛看向了遥远而充满血火的过去。
肖兄，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你是否还记得，数年之前，千寻城遭逢蛟霖之祸，洪水肆虐，城池几近倾覆，生灵涂炭，饿殍遍野。救灾之后，满目疮痍之中，我曾与你说过一番话。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肖悠南，眼神清澈而坚定，如同未被尘世沾染的寒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历经磨难却未曾熄灭的火焰：
那时我说，我之所见，是世家盘踞，视民如草芥；是道盟失序，与世家勾结，徒有其表；是百姓困苦，无人问津，只能任人鱼肉。妖祸虽烈，终有退去之时；然人心之祸，若不清除，今日之惨剧，明日必会重演。
他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着当年的心声，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我非只为一家一姓之荣辱。神火山庄昔日能得民心，并非因其力量最强，而是因其尚有底线，心存些许仁念。东方家的名号，百姓还记得，这便是世家最应该的模样。
他的目光坦荡而清明，直直迎上肖悠南探究的眼神：肖兄问我是否有异志。那我且问肖兄，你今日携酒来访，出言试探，可是别有所图？我所图，非为一己之私利。我所图，或许只是想让这世间，少一些无谓的牺牲，让如千寻城百姓这般无辜之人，能有一条活路，能有一份或许微小、却真实的盼头。如此而已。
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对现状的失望与对理想的执着，甚至还有一丝因可能的误解而产生的痛心：我当年所言，字字发自肺腑，至今未改。只是看来……肖兄你，或许是忘了。即便我们之后，鱼雁传书，纸短情长，畅谈理想，辩驳时局，持续了……整整十几年。
最后那句话，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声几不可闻的、承载了岁月流转与期望落空重量的叹息。
看着令狐蕃离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坦荡、那源于理想未曾磨灭的赤诚热血，以及那因可能的误解而产生的淡淡失望与落寞，肖悠南先是怔住，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随即，她猛地仰头，发出一阵清越而畅快的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惊起了竹梢上栖息的几只夜鸟，扑棱着翅膀飞向远空。
哈哈哈……好！好一个‘只为一条活路’！好一个‘当年所言，字字发自肺腑’！
肖悠南止住笑声，看向令狐蕃离的目光中，充满了激赏、释然，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双明亮的眼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此刻显得格外动人。
他举起酒杯，自斟自饮一杯，然后郑重地对令狐蕃离抱拳，语气诚恳：洛兄，还请恕我方才无礼，言语咄咄，多有冒犯！实非有意质疑，而是……
他解释道，眼神明亮如寒夜星辰，带着剑修特有的直率与经历过世事沧桑的谨慎：
这世道浑浊，人心叵测，我行走四方，见惯了口蜜腹剑、言不由衷之辈，更见过太多起初满怀理想，最终却迷失在权柄利益中的所谓‘俊杰’。我今日前来，携酒相试，言辞尖锐，就是想亲眼看一看，听一听，经历了宦海沉浮、见识了权势诱惑之后，当年那个在灾后废墟中立志、眼神明亮的令狐蕃离，本心是否依旧如初，是否还是那个特别的、有趣的，心怀天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圣人，而非又一个被利益权柄熏染了心智、同流合污的俗流。
他笑容变得灿烂而真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与快意：
如今看来，蕃离你非但未曾改变，反而……这份志向愈发清晰坚定，这份决心，也愈发沉毅果决！是我多虑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该自罚三杯！
“幸好如此，否则，我还以为肖兄是想用我这项上人头，去换些酒钱。”
令狐蕃离笑着，与肖悠南碰上一杯。
“哈哈，怎么会如此。我可舍不得，用蕃离你这颗系着天下百姓的脑袋，去换些铜臭阿物！”
说罢，他再次豪迈地连饮三杯，动作洒脱，毫不拖泥带水。
月光下，两人相视而笑，之前的试探、紧张与些许的隔阂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共同理想与多年相知的、更深层次的信任与默契。
夜风拂过，带来竹叶的清香与池水的微凉。
今夜，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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