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千寻城县衙那两扇略显斑驳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浓重的疲惫、潮湿的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气息，先于人影涌了进来。
令狐蕃离走在最前头，昔日整洁的青色主簿官袍如今沾满了泥点、水渍，甚至还有几处不知被什么勾破的裂口，边缘泛着脏污的灰黑。
他发髻有些散乱，几缕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和脸颊，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起皮。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极度疲惫的深处，仍跳跃着两点不肯熄灭的寒焰。
跟在他身后的韩渠更是不堪，老迈的身躯几乎佝偂成了虾米，全靠身旁一名穿着简陋皮甲、同样满身泥泞的乡勇搀扶着，才勉强没有倒下。他脸上混杂着悲痛、后怕与深深的无力感，仿佛几天之间又苍老了十岁。
而在令狐蕃离身侧稍后半步处，是一名身着普通劲装、面容被风霜尘土掩盖了部分俊朗的年轻人。
他腰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正是扮作临时护卫的东方听池。他气息略微急促，显然连日奔波、调动人手乃至可能的小规模战斗，也消耗了他大量精力。他们身后，还跟着几名同样狼狈不堪、却眼神坚定的低阶官吏，都是令狐蕃离通过“推举制”暗中提拔起来的寒门士子。
这小小的队伍，如同刚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残兵，与县衙内相对干净、肃穆的环境格格不入。
“大人，您先歇息片刻……”
一名寒门出身的书吏忍不住上前，声音沙哑地劝道。
令狐蕃离摆了摆手，动作因疲惫而显得有些滞涩，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歇不得。桓城玉何在？立刻统计各仓尚存米粮、药材、御寒之物，优先保障已安置灾民，不得有误！赵耕，你带人巡视城外临时营地，严防疫病发生，发现苗头，立即隔离处置！钱四海，想办法从周边城镇，无论用什么渠道，尽快购入口罩、石灰、以及更多布匹粮食，价格可适当上浮，但要快！”
他语速极快，一条条指令清晰发出，将身边这些同样疲惫不堪的属下再次调动起来。众人轰然应诺，虽然疲惫，却行动迅速，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高效的运转。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轻浮的脚步声从廊庑另一头传来，伴随着一个带着明显不悦和嫌弃的声音：
“哟？这是打哪儿滚了一身泥回来？本官还以为咱们的主簿日理万机，连县衙的门朝哪开都忘了呢！”
只见县令张显，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缎常服，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在一名点头哈腰的师爷陪同下，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距离令狐蕃离等人还有七八步远，就下意识地用袖子掩了掩鼻子，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反感，仿佛看到的不是同僚，而是一群刚从粪坑里爬出来的秽物。
令狐蕃离停下话语，转身，平静地看向张显，微微颔首：“县令大人。”
张显嫌弃地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那破损的官袍和泥泞的靴子上停留片刻，啧啧两声：
“我说洛主簿，你好歹也是读书人，怎么连读书人体面不要了？弄成这副叫花子模样，成何体统？这几日跑哪里野去了？县衙里积压了多少公务你可知道？”
令狐蕃离身后，韩渠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开口争辩，却被东方听池一个眼神制止。东方听池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刃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公务？他张显怕是公务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吧！
“回大人，”
令狐蕃离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下官这几日，前往沧盐江决堤处，处理水患，救灾安民。”
“救灾？安民？”
张显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嗤笑一声，放下掩鼻的袖子，却仍保持着距离，“就为了那帮泥腿子？洛羽，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那些草芥一样的贱民，死了也就死了，值得你一个堂堂主簿，如此不顾体统，亲自跑去泥里打滚？真是……有失身份！”
“泥腿子”、“草芥”、“贱民”……这几个词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在场所有寒门出身、深知民间疾苦的人心中。
连一向沉稳的桓城玉，此刻也从角落阴影中走出，眉头紧锁，看向张显的目光带着冷意。
令狐蕃离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胸腔中一股暴戾的怒火如同岩浆般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层冷静的外壳。但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炸裂的情绪强行压下，声音反而更加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板的恭敬：
“县令大人，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良田屋舍尽毁，此乃人伦惨剧，亦是地方官吏职责所在。安抚灾民，防止民变，亦是维护地方安定之要务。”
“安定？就凭他们？看来那三个政令，你还真当真了…….”
张显接着就要说，可是随即他身边的师爷就絮絮叨叨的咬耳朵的和张显说了些什么，或许是令狐蕃离的三大政令带来了大量税收，给世家弄了不少钱，田地里的泥腿子也不在吵着要闹的好话，才让他面色转了过来。
然而，张显依旧不屑地撇撇嘴，显然根本没把这话听进去，他摆了摆手，显得极其不耐烦，“行了行了，少跟本官扯这些大道理。本官今日来找你，是有正事吩咐！”
他清了清嗓子，挺了挺并不存在的胸膛，虚弱的面色上努力摆出上官的威严：
“过几日，咱们千寻城就要举办五年一度的‘道盟英才遴选大会’，这可是向道盟总部推荐优秀苗子的大日子！你赶紧把你那些泥腿子的破事放一放，立刻给本官用心筹备起来！场地、流程、接待，一应事务，都必须给本官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绝不能出半点纰漏！”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巴结意味的郑重，压低了些声音道：
“尤其要紧的是，此次遴选，道盟肖家会有监察使亲临！肖家！那可是道盟真正的巨头！你给本官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若是能在肖家监察使面前露个脸，得了青睐，那可是你我天大的造化！听明白了没有？”
肖家监察使？令狐蕃离心中微微一动。
张显见他不答，只当他是默认了，又想起他那副狼狈模样，厌烦地补充道：
“赶紧去把你这一身收拾干净！遴选大会之前，那些救灾的琐事，能放就放，不能放也给我往后挪！孰轻孰重，你心里要有个数！别因小失大，为了几个贱民，耽误了前程！”
说完，他像是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穷气晦气一般，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带着师爷扬长而去，那轻快的步伐与令狐蕃离一行人沉重的疲惫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县衙前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留下的寒门士子们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愤怒、屈辱，还有一丝深藏的无力。张显那视人命如草芥的言论，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们连日奋战的些许成就感，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韩渠老泪纵横，捶打着胸口，嘶声道：“他们……他们怎能如此……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东方听池按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眼中杀意一闪而逝，低声道：“主公，此等蠹虫……”
令狐蕃离抬起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脸上的疲惫依旧，但那双眼眸中的寒焰，却燃烧得愈发冰冷、炽烈。
张显的话，不仅仅是个人的无耻，更是整个世家门阀对底层民众态度的缩影。这种根深蒂固的傲慢与冷漠，让人感到冰冷，令人窒息。
但他知道，此刻不是发泄愤怒的时候。
他转向桓城玉，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更加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令人齿冷的对话从未发生：
“城玉，救灾事宜，按我刚才吩咐的继续，优先级不变。另外，将历年‘道盟英才遴选大会’的所有记录，包括流程、规则、历年入选者名单、背景，以及……相关开销账目，全部整理出来，送至我书房。”
桓城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躬身应道：“是，属下即刻去办。”
令狐蕃离目光扫过眼前这些追随者，看到他们眼中的不甘与愤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救灾，不仅要救，还要做得更好，更扎实。那毕竟是一条条人命和”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张显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深如古井：“至于这遴选大会……既然是‘盛会’，我们自然要‘用心’参与。过几天，我会布置下来任务。现在……..”
“都去忙吧。”
众人精神一振，齐声应命，各自散去，脚步虽依旧沉重，却多了几分坚定。
令狐蕃离则转身，走向自己的书房。
他需要尽快沐浴更衣，洗去这一身风尘与疲惫，但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立刻弄清楚这“遴选大会”究竟是何套路，以及那位即将到来的肖家监察使，在这场他精心布局的棋局中，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危机，是危险，也是机会。
张显和他的世家们视灾民为负担，视遴选为晋升之阶，而令狐蕃离，却要从这泥泞与喧嚣中，找到属于他自己的破局之刃。
如今想来，计划里在百姓之间建立的三长制，或许可以开始实施了……….
还有，遴选大会，这倒是个好消息。东方家的神火，也应该在沧盐州，再次燃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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