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的王权无双在厚重的主堂大门前便止步躬身，示意令狐蕃离独自进入。
面对着那扇厚重的大门，令狐蕃离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推开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沉重大门。
门内，是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景象。
光线异常昏暗，仅有几缕残阳从高处的窄窗艰难透入，在布满精美浮雕却完全映不出日色的地板上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柱，反而更衬得堂内幽深莫名。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木质气息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凝固了的压抑感。堂宇极其宽阔，穹顶高远，置身其中，人显得格外渺小。
这里好像并不像是天地一剑，王权世家的主堂，而像是一个埋葬了一时英雄的英雄冢。
他的目光穿过昏暝，投向最深处。
那里，一级级台阶之上，摆放着一张巨大、古朴、象征着道盟至高权柄之一的家主座椅。一个身影，孤零零地嵌在那张宽大的椅子里，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
那便是王权霸业。
与令狐蕃离想象中威震天下的道盟巨头形象颇有出入。他穿着一身淡色的，洗的发白的道盟道袍，身形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暮气与孤寂。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单手支颐，手肘抵在扶手上，面容大半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偶尔窗外光影流转，才能隐约捕捉到那饱经风霜、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轮廓，以及一双在昏暗中似乎失去了焦点、空洞望着虚空的眼眸。
这些无一不显示着他老了。令狐蕃离注意到，这位以剑闻名天下的英雄，并没有佩剑。
哪怕是那柄王权家的象征，王权剑。
令狐蕃离缓步上前，靴子踩在光洁却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在这死寂的大堂中格外刺耳。他走到堂中央，恰好背对着大门方向，身后残存的天光为他勾勒出一道修长而清晰的剪影。
就在这一刻，座椅上的王权霸业仿佛被这脚步声和闯入的光影惊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眼珠，视线聚焦在逆光而立的令狐蕃离身上。
年轻。
好年轻。
王权霸业的眼神穿过那半搭在令狐蕃离身上，斜射在地上的日光，看着他那在光影下只露出一半的，锋芒毕露的年轻面孔，看着他腰间佩着的那把长剑，王权霸业的心里无由的感叹。
刹那间，王权霸业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恍惚。
逆光中，那年轻挺拔的身姿，那沉静而立的气度，仿佛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而遥远的影子重叠了——那是多年前，同样意气风发，同样敢于直面一切，同样相信手中之剑能斩破世间所有迷雾的……自己。
但这恍惚仅仅持续了一瞬，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便恢复了更深沉的死寂与冰冷。
令狐蕃离也在看着王权霸业。
他心中并无多少畏惧，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警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这就是当年那个和一众好友纵横天下，甚至勇于闯荡圈外、快意恩仇，被誉为道盟未来希望的王权霸业？
这就是那个与东方家明珠淮竹小姐有着淮水竹亭之约，却最终失约，酿成一生憾事的少年英雄？
原来，岁月与变故，竟能将一个人磨损至此，如同蒙尘的宝剑，锈蚀了锋芒，只剩下一具沉重而孤寂的躯壳，坐在这象征着权力巅峰，却也如同冰冷囚笼的座位上。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终于，王权霸业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像钝刀磨过石头，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与冷意：
“令狐蕃离……你，好大的胆子。”
话语如同冰锥，砸落在空旷的大堂里。
“不仅暗中与涂山狐妖私通往来，竟还敢蛊惑东方家嫡系血脉，窥伺我儿富贵之心，”
王权霸业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却字字如刀，带着审判的意味，“妄图搅动风云，窃取沧盐州这等‘神器’……你，可知罪？”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换作常人，恐怕早已股栗欲坠。然而令狐蕃离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却不显卑微的礼，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在这昏暗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王权家主此言，晚辈不敢苟同。”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对上阴影中那双逐渐凝聚起锐利的眼睛。
“若说性命为妖族所救，在道盟看来便是‘私通’，那么当年，杨家那位救了妖怪的女婿，被道盟处以极刑，岂非死得其所，毫不冤枉？反倒是当年对此案提出异议，外众人面前悍然出手的王权家主您，仗义执言反而成了‘不义’之举？”
王权霸业的目光骤然一凝，仿佛被一根细针刺了一下。
那段陈年旧事，涉及道盟内部对“人妖界限”最严苛的律条，也是他年轻时曾试图挑战却最终失败的铁壁之一。
他没想到，这个来自偏远沧盐州的年轻人，竟敢如此直接、如此尖锐地提起，并且用他王权霸业自己曾经的“不义”，来反驳此刻的指控！
不等王权霸业回应，令狐蕃离继续道，语速不急不缓，却步步紧逼：
“倘若，指出举世污浊、民生多艰，说出些与主流不同的见解，便是‘蛊惑人心’……那么晚辈斗胆一问，当年金人凤伏诛之后，王权家主为何要将其累累罪行公之于众，并顺势将混乱的沧盐州管辖权，牢牢握于王权家手中？按照家主的逻辑，这莫非……也算是一种‘蛊惑’与‘窃取’？”
“至于‘神器’……”
令狐蕃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讽刺的弧度，“家主指的是如今那个妖祸连年、世家盘踞、民生凋敝、赋税沉重、内部支离破碎，连一场像样的遴选大会都能被妖王轻易搅得天翻地覆的沧盐州吗？如此残破不堪、千疮百孔之地，在家主眼中，竟也配称为值得窃取的‘神器’？晚辈实在……不敢恭维。”
一连串的反诘，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向端坐于阴影中的王权霸业。
他握着扶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昏暗的光线中，只能看到他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沉默了数息，王权霸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冷硬，却又似乎强行压抑着什么：
“巧言令色！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你伪名‘洛羽’，欺上瞒下，并在暗中谋划，欲借东方月初那小子之手，彻底掌控沧盐州的野心！这，你能否认吗？”
令狐蕃离闻言，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微微挺直了脊背，反问道：
“敢问王权家主，在如今的道盟，若真想为这天下，为那些在世家倾轧与妖族威胁夹缝中求生的百姓做一点实事，除了改头换面，隐姓埋名，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那层昏暗，直视王权霸业的内心：
“若不如此，当年……家主与您的那些兄弟们，行那匡扶正义、斩妖除魔之事时，又为何……一定要‘蒙面’而行？！”
“面具”二字，如同惊雷，在王权霸业的心头炸响！那是他尘封已久、不愿触碰的记忆，是他失去剑心、失去兄弟、失去挚爱的起点！
一股混杂着剧痛、愤怒与难言酸楚的气息骤然从他身上腾起，周围的空气都仿佛随之震荡了一下。他身下的座椅，发出了细微的“嘎吱”声。
令狐蕃离仿佛没有感受到这股骤然提升的压力，继续追问，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还有，家主为何一口咬定，东方月初是被我‘蛊惑’？为何不能是他亲眼目睹了沧盐州的惨状，亲身体会了底层百姓的苦难，继承了其祖父其母其姨的悲悯与东方家的责任，自愿选择走上这条荆棘之路？！”
“自愿？”
王权霸业猛地发出一声嗤笑，那笑声干涩而冰冷，充满了不信与嘲讽，“颠覆自己家族根基的事情，哪里会有人自愿！东方家早已覆灭，他如今一无所有，若非有人蛊惑，岂会甘愿充当马前卒，行此险招？！”
面对这充满偏执的质疑，令狐蕃离沉默了极短的一瞬。他知道，最关键的一击，需要落在最痛的伤口上。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轻轻地、一字一顿地，抛出了那个禁忌的名字：
“那么……”
“当年，淮竹夫人……也是如此吗？”
与此同时，在王权山庄的另一侧。
东方月初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风庭云身后。按照之前的安排，他今天本该再次去见王权霸业，然而一大早，这位小师妹就笑吟吟地出现，说是奉了家主之命，带他好好游览一下王权山庄的着名景致，今日的会面暂且推迟。
起初，东方月初也只当是王权家变换了招待方式，或许是姨夫想缓和一下气氛。
他跟着风庭云走过蜿蜒的回廊，穿过练武场，参观了藏剑阁的外围……风庭云不断介绍着各处景观的典故，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但东方月初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令狐蕃离了。
自从那日他被王权无双请走，说是家主召见后，就仿佛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他询问过王权无双和风庭云，得到的回答都是““令狐大人可能在藏书阁流连忘返”。起初他并未多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不安感逐渐在他心中滋生。
尤其是此刻，他敏锐地察觉到，风庭云看似在带他游览，但行走的路线，却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朝着山庄的外围、远离核心建筑群的方向引导。
他们越走越偏，周围的景致虽然依旧雅致，但人烟明显稀少，甚至连巡逻的弟子都几乎看不到了。
这绝不正常。
风庭云还在指着远处一片梅林，笑着说那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要带他去赏玩。
东方月初猛地停下脚步，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他忽然想起令狐蕃离之前对他的种种叮嘱，想起他那枚从不离身的狐狸玉印，想起容容姐临行对他的嘱托，以及他们正在谋划的事情……王权霸业那个老狐狸，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他们？蕃离独自去见他，无异于羊入虎口！
“风道友。”
东方月初转过身，脸上惯常的散漫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我突然想起有件急事要找蕃离哥，今日的游览，恐怕要暂且搁置了。”
说完，他不等风庭云回应，转身就要朝着主堂方向疾步而去。
“东方世兄，请留步！”
风庭云脸色微变，身影一晃，已然拦在了东方月初身前。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带着一丝恳求，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家主有令，今日请世兄安心游览，莫要前往他处。令狐大人那边……自有安排，师兄不必担心。”
东方月初看着她拦在面前的手，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周身隐隐有炽热的气息开始流转。
“自有安排？”他盯着风庭云，声音冷了下来，“什么安排？是软禁？还是……更糟的？”
风庭云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但拦阻的姿态没有丝毫改变。她周身也隐隐有剑气流转，显然做好了必要时动手的准备。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东方月初心急如焚，
他知道，令狐蕃离恐怕真的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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