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簇烟花在夜空炸开时，金红的火星像碎星子似的往下落，把滦平县城老槐树的枝桠都染得暖融融的。鹞子还仰着头看，胳膊突然被子强拽了一把，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两步，子强却顾不上理他，眼睛直勾勾盯着石景明手里的搪瓷缸：“石姥爷，您缸里的米酒还有吗？我也想尝一口！”
石景明笑着把缸子递过去，还不忘叮嘱：“慢点喝，刚温好的，别烫着舌头。” 子强接过来就往嘴里灌，刚喝了一口就皱着眉吐舌头：“这酒咋有点苦？不如糖水好喝！” 屋里屋外的街坊都笑了，张爷捋着白胡子说：“你这小子，毛还没长齐，倒先惦记上酒了。正好，趁这会儿热闹，我先给你们讲段咱滦平西街的解气事儿，听完保管你忘了酒的苦味。”
这话一出，众人都围了过来，连蹲在地上捡烟花纸筒的小孩都停了手，凑到张爷身边。鹞子也坐直了身子 —— 他听爹提过县城西街早年热闹，却不知道还有特别的故事。
张爷清了清嗓子，声音沉了些：“那是一九四三年的夏天，热得邪乎，天上的太阳跟个大火球似的，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晒得卷了边，连牤牛河的水都浅得能看见河底的石头。小鬼子在县城里修了炮楼，天天扛着枪在街上晃，横得不行。后来他们想享乐，从外地硬请来个戏班子，还特意选了西街牤牛河畔的地，用钢筋混凝土掺着大块青石，筑了座大戏楼。”
“咱滦平人都知道，夏天一到，牤牛河就爱发大水，那水来得猛，能把岸边的树都冲倒。可小鬼子不管这些，觉得他们的钢筋混凝土最结实，还让人在戏楼门楣上刷了五个红漆字 ——‘气死王八累死龟’，狂妄得很！”
子强听得眼睛都亮了，忘了刚才米酒的苦味，凑过去问：“张爷，那后来大水真冲了戏楼没？”
张爷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解气：“开唱那天，小鬼子把戏楼围得严严实实，不让老百姓靠近。可戏刚唱到热闹处，天突然变了 —— 乌云跟黑锅底似的压下来，风刮得戏楼布幔‘哗哗’响，雨跟瓢泼似的往下倒。没一会儿，牤牛河的水就涨了，顺着门缝往戏楼里渗。”
“小鬼子还想拦着戏班子继续唱，结果没等多久，就听见‘轰隆’一声 —— 山洪下来了！滚滚的洪水跟条黄巨龙似的，顺着河道猛冲过来，直接把那座钢筋混凝土戏楼给端了起来！整座楼像艘没舵的船，在洪水里漂了半个多时辰，最后撞在下游‘雕砬子’上，当场就粉身碎骨，连带着里面的小鬼子，全被卷走了！”
“好！” 子强忍不住拍了下手，屋里屋外的人也跟着点头，连王婶都笑着说：“这叫恶有恶报，谁让他们那么狂妄！” 鹞子也觉得解气，想起张爷之前讲的仓房南沟故事，忽然觉得这些旧事里，藏着咱滦平人的硬气。
石景明见大伙听得入神，添了把柴火，笑着说：“张爷这故事解气，我再给你们讲段县城西街的乐呵事 —— 早年间西街有户姓赵的人家，家里有个傻儿子，二十来岁了说话还不利索，他爹总羡慕县城周边村子里别人家孩子嘴甜，就想教他学几句文绉绉的话，结果闹了大笑话！”
这话一出，小孩们立马围了过来，连子强都忘了抓瓜子，凑到石景明跟前：“石姥爷，他爹咋教的？闹啥笑话了？”
石景明喝了口米酒，慢悠悠道：“有回老赵去县城周边的村子串门，见人家七八岁的孩子说话特别客气 —— 有人敲门，孩子就喊‘外面何人急呼？’看见客人盯着院里的毛驴:夸赞毛驴长的漂亮！就说‘小小毛团儿，不必大人挂齿’；问起他爹去向，还能答‘我爹与老和尚下棋，天早回来，天晚便与老和尚冲茶安眠’。老赵听得眼热，回来就逼着傻儿子学，还特意牵了头毛驴拴在院里，等着人来‘练手’。”
“没过两天，他大娘从县城另一头来串门，‘邦邦’敲了两下门。傻儿子在屋里记着他爹的话，扯着嗓子喊‘外面何人鸡屎？’他大娘在门外一愣，推门进来纳闷：‘大侄子，咋我一来你就骂我是鸡屎啊？’”
“傻儿子没听出不对，指着院里的毛驴接着说：‘小小的毛驴，不必道人挂齿！’大娘更懵了，拉着他手问：‘你这孩子咋回事？咋又骂我是道人了？’正说着，大娘又问‘你娘呢？’傻儿子想都没想，张嘴就来：‘我娘跟老和尚下棋去了，天早回来，天晚与老和尚冲茶安眠！’”
石景明刚说完，屋里就爆发出震天的笑声，子强笑得直拍炕沿，连眼泪都快出来了：“这傻儿子也太逗了！把‘急呼’听成‘鸡屎’，还把他娘跟老和尚凑一块儿！” 鹞子也忍不住笑，觉得这傻儿子虽然憨，却透着股实在劲儿。
王婶笑着抹了抹眼角：“老赵也是，孩子啥样就啥样，偏要学别人，这不闹笑话了嘛！” 张爷也乐了，顿了顿又开口：“要说咱滦平的旧事，还有段关于‘惜物’的真事，就发生在县城。石头沟 —— 你们知道石头沟不？离县城中心不远，早年沟里有个叫张明的，解放前做买卖赚了不少钱，在县城盖了三间亮堂堂的大瓦房，日子过得挺风光。”
鹞子立马竖起耳朵 —— 他去过石头沟拾柴，却从没听过这户人家的事；子强也停下笑，好奇地问：“张爷，他日子过得好，咋还出故事了？”
张爷叹了口气，语气沉了些：“有年夏天，天特别晴，阳光足得晃眼。张明在院里晒粮食，抬头看见自家瓦房顶上卧着条小白蛇，浑身雪白雪白的，蜷在瓦檐上晒太阳。他当时就火了，觉得白蛇占了他家地方，找了根长杆子就往房顶上挑，嘴里还骂：‘你这小东西，哪待着不好，偏跑我家房顶上撒野！’”
“那小白蛇被杆子挑得直打转，想往房檐下躲，张明却不依不饶，连着挑了好几下，最后一使劲，把白蛇挑到地上。他还不解气，上去就用脚踩，没一会儿就把小白蛇踩死了，随手用杆子挑着，扔到了院外的乱草堆里。”
屋里的气氛渐渐静了下来，刚才的笑声没了踪影，王婶下意识地把身边的小丫头往怀里搂了搂。鹞子心里也有点发紧，觉得张明不该这么对小白蛇 —— 蛇又没伤他，不过是晒晒太阳而已。
张爷接着往下讲：“这事过了没几天，张明就出事了。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吃了早饭想上炕歇会儿，一躺下就再也动不了了 —— 身子像被钉在炕上似的，翻不了身，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家里人急坏了，赶紧去县城请大夫，连有名的老中医都请来了，号脉、看舌苔，查了半天都说‘没病’，身体里啥毛病没有，可张明就是动弹不得。”
“后来有人说，是不是冲撞了啥，让他们找个懂行的大仙看看。大仙来了，一进院就说‘院里有股怨气’，问了张明最近做过啥，张明才支支吾吾说了踩死小白蛇的事。大仙叹了口气说：‘那哪是普通的白蛇，是山里的小白龙，来你家房顶晒太阳是缘分，你却把它杀了，它这是来报复你了。’”
“家里人赶紧照着大仙说的，去院外乱草堆找小白蛇的尸体，想好好安葬，可找了半天也没找着 —— 早被野狗叼走了。从那以后，张明就一直躺在炕上，吃喝拉撒都得靠人伺候，没撑过三个月，就咽气了。”
故事讲完，屋里静了好一会儿。子强攥着花生的手松了些，小声嘀咕：“早知道这样，他就不杀白蛇了。” 鹞子也点头，心里更明白 —— 动物又没招惹谁，为啥要伤害它们呢？
张爷看着屋里的孩子们，语气软了些：“这故事不是要吓你们，是想告诉你们，不管是白蛇还是黄鼠狼，哪怕是路边的小虫子，都是条性命。咱爱护它们，它们就不会跟咱结怨；要是平白伤害它们，早晚要吃亏。做人啊，得有颗惜物的心，对动物也一样。”
石景明没接话，只转身从炕角拖出那只包浆厚重的旧木箱子。铜锁 “咔嗒” 一声打开，他先取出那把三弦琴 —— 琴杆上的老木纹浸着光，三根琴弦绷得笔直，他指尖轻轻拨了拨，“叮铃” 一声脆响，瞬间压下了屋里的细碎动静。接着又拿出那两个月牙形的乐器，边缘圆润凸起泛着温润的光，正是大伙常听他说的 “啵啵愣愣” 的玩意儿。
他把三弦架在腿上，左手按弦，右手拿着拨片慢慢调弦，“哆、唻、咪” 的音准在屋里绕了一圈，连炉子里柴火 “噼啪” 的声响都像被衬得轻了。月形乐器就放在手边，偶尔用指节敲一下，“咚咚” 的闷音和三弦的脆响搭在一起，透着股说不出的熨帖。
屋里的人都坐直了身子 —— 连最调皮的孩子都忘了嗑瓜子，眼睛直勾勾盯着石景明。谁都知道，滦平县城的守岁故事会，从来都是石景明压轴；他一拿乐器，就意味着要讲那些最勾人的老故事。
石景明调完最后一个音，拨片往琴弦上轻轻一落，一串清亮的调子飘出来，他才抬眼扫过众人，嘴角带着笑开口：“张爷讲了石头沟的事，我也说了傻儿子的乐子，这会儿啊，该轮到我了。大伙刚才听着这些，心里还惦记着啥样的故事？是想再听段解气的，还是盼着段勾人的？我这就给大伙说段不一样的……”
话没说完，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鞭炮响，衬得屋里的弦音更亮了。所有人都屏着气，等着石景明往下讲 —— 谁都好奇，这真正的故事大王，要拿出怎样的故事来压这场守岁的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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