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一切的好奇与遐思,最终都淹没在了科举仕途、宦海浮沉的岁月长河里,渐渐磨平了棱角。
他徐阶,终究没有皇帝这般至高无上的地位与资源——想练武就可以寻访名师,想修道就能召集高真,
如今这位陛下爱好“求真问道”,立刻就有每年上万两的白银源源不断地投入,
更有大把的人才被驱使着去替他探索这些“无用”之谜。
张居正的心思却不似徐阶那般掺杂着些许嫉妒,
他更多地是在回想着皇帝近一年来在各种场合流露出的只言片语,结合今日徐阶的这番转述。
突然之间,他对这位少年天子的所思所想,有了一个模糊却关键的明悟。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这句话,是皇帝大约一年前,在一次经筵后略带不满地说的。
彼时,众臣大多只以为皇帝是在对那些只会空谈道德、言之无物的儒生表示不满,怪他们不能切实解答自己的疑惑。
如今,张居正对此话莫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儒门(乃至释道),将天地运行之理与个人内心道德修养融合得太过紧密,甚至混为一谈了!
这显然无法很好地解释,也无法满足当时年仅十岁的小皇帝对于外部物质世界那份纯粹的好奇。
他想起皇帝曾问:腐草怎么可能变成萤火虫呢?(《礼记·月令》有“腐草为萤”之说)
经筵官们纷纷表示,先别管为什么能变,反正圣人是这么记载的,
我们应该先好好思考其中蕴含的“新陈代谢”、“化腐朽为神奇”的做人道理。
皇帝还问过:靛青这种颜色,为什么可以从蓝草中提取出来?颜色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经筵官们不约而同地回避了颜色本身的物理问题,转而大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明了学生可以超越老师、后人可以超越前人的道理。
皇帝问过很多类似的问题。
冰为什么是水变的?
两个小孩辩论太阳远近(两小儿辩日),到底谁说得对?
他得到的答案几乎无一例外:这些具体现象先别深究,重要的是想想里面蕴含的做人道理、处世哲学。
“心即宇宙”、“吾性自足”。
经筵官们都在传递一个观念:认识了本我,也就认识了天地宇宙。
用内在的修养与顿悟,代替了对外部客观世界的探索与认知——
自我认识才是一切认识的出发点,同样能解决一切疑惑,此谓之“悟道”。
问题是,话说得再漂亮,再富有哲理,小皇帝心中那些具体的疑惑,并没有人替他实实在在地解答。
甚至,平心而论,小皇帝在个人品德、圣贤教诲方面的修习,做得还算不错。
这些过于“务虚”的大道理,对于一个充满探索欲的少年而言,恐怕早已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这般情况下,内心的疑惑得不到解答,而自身又掌握着大明帝国最高权力的皇帝,二者合于一身,其结果可想而知。
小皇帝不可避免地在心中自发产生了……或者说,明确了他的个人“小爱好”。历朝皇帝,谁还没点个人爱好呢?
张居正想到这里,猛地一惊,有种后知后觉的恍然!
他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教育上的一种缺失!
正是因为经筵日讲过于侧重道德教化,而忽视了对自然万物的实证解惑,
才导致了皇帝产生了这种看似“奇怪”、实则源于求知欲的“小爱好”!
这一瞬间,他脊背有些发凉,汗毛几乎要竖起来!
这是他这个帝师的失职啊!
皇帝有疑惑,作为臣子和老师,应该耐心地、就事论事地、言之有物地给予解答,或者引导他去寻找答案才对!
他同样有些后悔——既然自己内心并不完全信服儒家那套“万物皆备于我”、以修身代替格物的理念,
当初就不该为了塑造一个符合传统的“圣天子”形象,整日只用那些“做人”的大道理,来敷衍塞责皇帝那颗充满好奇与疑问的心!
这才导致了皇帝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迫切地想要将他对于客观世界的疑惑,
与经筵官们整日灌输的“做人道理”,清晰地区分开来!
也难怪皇帝会在去年说出那样一番石破天惊的话!
皇帝是有意要分割“天道”(自然规律)与“人道”(伦理道德),才逼着经筵官们立下规矩:
没有实证,不得再胡乱用大道理来解答他对于具体事物的疑惑!
也是自那以后,皇帝似乎再没有在经筵上,提出过那些关于自然现象的、看似“幼稚”却本质的问题。
原来,这所“求真书院”的设立,不止是为了“度田”所需的数算人才,同样还承载着皇帝的私心……
求真!问道!
做人的道理,归于人间伦常。
世界的规律,归于天地自然。
张居正想到这里,突然喟然长叹,仿佛卸下了一块心中巨石,又仿佛担起了更重的责任:“我……有些明白了。”
他沉吟片刻,又摆了摆手,对徐阶道:“老师下次若有机会进宫,不妨婉转劝谏陛下,将西苑那‘门外问道’的匾额换了吧。”
“既然陛下不欲被释、儒、道三教学问‘沾边’,也该做得彻底些,免得名实不符,徒惹争议。”
皇帝这是嫌弃三教之学“主客不分”——将对于天地自然的好奇与探索,过分地拘泥、融合于人间伦常与治国之道中了。
继而心生不满,便想效仿古时“绝地天通”的传说,另起炉灶,专门探索天地万物的客观规律。
但天地之理,岂是那么容易“求真”的?
眼下小打小闹,研究研究萤火虫、水的三态,还只是小问题,无伤大雅。
就怕哪天陛下对九州全貌、宇宙星辰产生好奇而又求之不得时,
会忍不住效仿皇祖世宗皇帝,想通过“羽化登仙”之类的方式,去亲眼看个究竟!
毕竟,什么水变油、什么召唤雷霆(古代魔术或骗术),都是那些江湖术士、方士骗子最擅长蛊惑人心的把戏。
难保皇帝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不被这些宵小之徒趁虚而入,酿成大祸!
不行!
张居正越是往深处想,越是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等闲视之。
他心中焦急,再也按捺不住,几乎是扯着徐阶的衣袖,催促道:
“老师,快带我去看看那所谓的‘物理’实验室!看看里面究竟在摆弄些什么物事!”
他只盼着,里面千万别是一些什么披着“实验”外衣,实则搞六丁六甲、装神弄鬼的道士方士!
物理院的学堂位于学院最里间,占地面积也是最大的,是一处独立的二进院落,整整有六间宽敞的房舍。
院门口悬挂着一副黑底金字的楹联,雕刻其上,显得格外醒目。
左联曰:“物有其故,实考究之,大而元会,小而螽蠕,类其性状,征其质地,是曰:格物。”
右联曰:“格物致知,实验明之,水以为冰,气凝为形,互相转应,推其常变,是曰:物理。”
横批则是四个沉稳的大字:“实事求是”。
张居正站在院外,驻足仰视,将这楹联反复默念了好几遍。
半晌后,他才缓缓摇头,似是赞叹,又似是感慨地自语道:“物理、物理,万物之理……原来陛下是此等用意。”
他转而向徐阶问道:“这字是陛下亲笔所题吧?不知原笔墨宝现在何处?”
无论是雕刻还是拓印,总得有原本才对。
徐阶轻咳了一声,语气带着肯定:“自然是陛下亲题。”
却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张居正后半句的问话。
张居正再度开口,语气平和:“学生又没敢奢求老师割爱原稿,只是想着,能否请老师命人拓印一副,赠予学生观摩?”
徐阶闻言,立刻展颜,笑着摆了摆手,显得十分大方:“好说,好说!回头便让人拓了最好的给你送去。”
皇帝御笔亲题,其价值也有高低之分。
像小皇帝平日赏赐给大臣的那些“礼仪德化”、“硕德肱骨”之类的泛泛褒奖之词,
大家领回去恭敬地裱起来挂在祠堂里,也就是个荣耀,未必多么珍视。
但若是皇帝抒发胸臆、显露才思与理念的字迹,那价值就非同一般了。
哪怕如李煜那等亡国之君,其笔墨真迹亦是文人雅士争相收藏的珍品。
眼前这幅楹联,虽谈不上文采斐然、意境高远,但却是皇帝直抒胸臆、阐述其“格物致知”新理念的宣言,其意义与价值,自然不容小觑。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中。
只见各个房间内人数都不多,每间大约五六人。
既没有装神弄鬼的道士方士,也没有之前在其他学堂见到的那种端坐静听的授课场景。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脸上带着天真好奇、甚至有些“无所事事”神情的年轻学生和学者,
他们三五成群,正围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装置和器物,或摆弄,或观察,或记录,或低声讨论。
见到徐阶领着一位气度不凡、身着绯袍的大员进来,立刻有学生迎上前行礼。
“少师、元辅。”
“院长。”
“山长、江陵公。”
出身不同,见识各异,他们对来客的称呼也五花八门——有些贫寒出身的学子,只认得徐阶是院长,甚至不认识权倾朝野的张居正。
徐阶对此不以为意。
他朝一名看起来约莫十余岁、眼神灵动的少年招了招手,开口道:“绍煜,你来为元辅介绍一下院中各处的课题。”
说罢,他回身向张居正介绍道:“这是定远侯的嫡孙,邓绍煜,去岁年末便入了学,于此道颇有天分,如今已得了‘学生’衔,正在参与几个课题。”
他话未说完,回过头却发现张居正并未留意他的介绍,而是早已被旁边一张桌案上的事物吸引,正负手弯腰,看得入神。
徐阶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邓绍煜的肩膀。后者立刻会意,快步走到张居正身旁。
邓绍煜小心翼翼地介绍道:“元辅,这一间房内,大家研究的课题是‘何为力’。”
“桌上这些器物,都是用来做‘实验’的。”
张居正头也不回,伸手摸了摸面前一张光滑的木质桌案,又指了指旁边一张铺着厚厚冰块的桌子,
好奇道:“方才我就注意到,这屋内有好几张桌案,为何独独这一张铺了冰?其中有何讲究?”
邓绍煜一听这个问题,脸上立刻露出了苦瓜般的神色,显然是想起了某些不甚愉快(实验失败或繁琐)的经历。
他伸手一一指过去,详细介绍道:“回元辅,这是按照李诚铭先生与程大位学者共同定下的要求,进行的‘对照实验’。”
“您看,这三张桌面,一者木质粗糙,一者木质打磨得极为光滑,还有一者,便是这冰面,也力求光滑平整。”
说着,他拿起粗糙木桌上的一个小木块,将其抵在桌沿一个紧绷的弹簧装置上,压到最底处。
同时,另一只手又拿起冰面上的另一个相同木块,同样抵在另一个相同的弹簧上。
然后,他两手同时轻轻一放。
“啪!”
“咻——”
两个木块被弹簧弹出,但在不同桌面上滑行的距离和状态明显有异。
粗糙桌面上的木块很快停下,而冰面上的木块则滑出老远。
“您看,二者受到的‘力’看似相同,但结果却有显着差异。
这正好便于我等进行比较,深入研究‘摩擦力’的性质与规律。”
“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元辅,我们才需要设置不同材质的桌面。” 邓绍煜努力用最直白的语言解释着。
张居正看着眼前的情景,脸上露出一副似懂非懂、但又觉得颇有道理的神情。
邓绍煜见状,以为首辅未能完全理解,便想唤人去取来他们记录详尽的实验报告与数据图表,以供参阅。
张居正连忙摆手制止了他,面上不动声色,语气淡然道:“不必麻烦了。稍后你命人将相关的实验报告……拓印一份,送至我府上便可。”
他心中暗道,开玩笑,现场研读这等专业报告,万一有看不懂之处,岂不有损首辅威仪?
还是带回府中私下揣摩为妙。
邓绍煜虽觉有些奇怪,但还是连忙躬身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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