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是时候回去了。
但是……朱翊钧在西苑住惯了!
这里天地开阔,可以跑步、钓鱼、泛舟,呼吸的是相对自由的空气。
回到那座象征权力核心却也如同巨大囚笼的乾清宫,
整天对着高高的宫墙和堆积如山的奏疏,哪有在室外放松来得惬意?
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不可同日而语。
可谁让自己当初把时间说得那么死?
金口玉言,不好轻易反悔。
于是,朱翊钧只好不情不愿地表态,说冬日天寒地冻,搬迁不易,
且恐损伤器物,待到来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搬不迟。
这既是妥协,也未尝没有“拖”字诀的意思。
他依稀记得历史上今年十一月,似乎李太后所居的慈宁宫也会着火——
这便是大明的宫廷,木质结构,冬日干燥,年年防火,年年有火。
本想等着这把火,再找个由头继续赖在西苑。
可不知是不是之前清理内廷效果显着,抑或是运气使然,至今宫里连个火星子都没见着。
除了这事,后宫那边近来也不太消停,让朱翊钧颇费心神。
两天后不仅是冬至,也是生母李太后的圣寿节(圣旦)。
因先帝驾崩尚不足三年,国丧未除,再加上内廷需为天下做克勤节俭的表率,自然不能铺张浪费。
不过,节俭归节俭,心意不能缺。
他这个做儿子的,该尽的孝心必须到位。
亲手抄写佛经是固定节目,哪怕特意挑了部字数最少的《心经》,也断断续续抄了好几日,至今还差最后几行。
当然,这些都算不上大事。
最让朱翊钧头疼的,是两位太后借此机会的“借题发挥”
……
想到这里,朱翊钧正好跑完了两圈,回到起点处的凉亭外,便缓缓停下了脚步,暂歇思绪。
亭外,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早已捧着温热的毛巾等候在此。
朱翊钧手撑着膝盖,俯身大口呼吸,调整着气息,等着张宏替他擦拭额角和后颈的汗珠。
然而,触及皮肤的触感却格外轻柔,不似张宏那略带粗糙的手掌。
他下意识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细白嫩、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手,正捏着热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脖颈间的汗水。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从那双手中接过热巾,语气平淡:“朕自己来便可。”
那双手的主人——李白泱,闻言乖巧地应了一声,
又递上一方新的热巾,而后便束手退到一旁,低眉顺眼,并不多言。
朱翊钧心中暗叹一声“麻烦”。
这便是两宫太后的“借题发挥”!
不知是哪个“体悟圣心”的官员,竟将主意打到了这上面,上奏给两宫太后,
言说太后圣旦乃吉祥之日,不妨趁此佳期,将皇帝选秀的大事提前吩咐下去。
毕竟皇帝选秀需经州县初选、府道复选,最后进京决选,流程繁琐,旷日持久。
如今提前布置,选个一年半载,届时陛下年近十四,正好大婚,年龄正合适。
真是一出精彩的政治投机。
可惜,这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朱翊钧亲自从两宫那里讨来奏疏,悄然“留中不发”,将此事压了下去。
然而,臣子不合时宜的投机可以轻易按住,两位太后的心思却活络了起来,这倒有些出乎朱翊钧的意料。
第二天,这位原本负责辅导延庆公主启蒙读书的宫女李白泱,便被李太后送到了皇帝身边,美其名曰“照顾皇帝起居”。
李太后甚至私下暗示,此女已然经过“检验”——手腕不短,预示非劳碌命;
脚掌不大,行走端庄;
周身肌肤细腻,并无疤痕瑕疵,一切都符合“标准”。
而陈太后的说法更为直接,言道皇帝若是有意“采撷”,只需注意“节制”,莫要伤了根基便好。
真是……造孽啊。
朱翊钧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个比自己年长三岁的少女。
面容姣好,脸蛋带着未褪的婴儿肥,白白嫩嫩,眉眼间还满是青涩之气。
即便五官精致,碍于年纪,也只能说是娇憨可爱。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昨日沐浴时,那毫无征兆映入眼帘的一幕——
窈窕高挑的身形,以及在水汽氤氲中若隐若现的、修长而饱满的双腿……
朱翊钧猛地打了个激灵,强行驱散脑中画面。
他轻咳一声,没话找话地问道:“朕听闻,延庆近日开始识字了?”
李白泱见皇帝问话,眉眼弯起,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声音清脆:“回陛下,公主殿下天资聪颖,学得可快了。”
朱翊钧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随口道:“有闲暇的话,不妨也让她接触些逻辑之学。
公主总归要长大,数算之类不精也罢,但学些逻辑,搭配着四书五经读,将来为人处世,总能更明白些。”
说罢,他感觉气息已匀,便摆了摆手:“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先回慈宁宫去吧,圣母那边或许有事。”
李白泱闻言,乖巧地盈盈一礼,并不多言,转身便退了下去,举止得体。
朱翊钧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好看是好看,可惜……自己是个已经“嫁”给了大明朝的男人。
过早沉溺女色,绝非好事。
万一……万一第一胎就是个儿子怎么办?
“天下岂有五十年之太子乎?”
政治生命,往往并非终结于死亡那一刻,而是在接班人彻底成熟、羽翼丰满之时便开始进入倒计时。
古往今来,帝王家中父子相疑、兄弟阋墙的悲剧,还少么?
他既然正值年少,拥有大把时光,就更不能因一时冲动,为未来的朝局埋下难以预料的隐患。
想到这里,朱翊钧莫名地拍了拍身旁张宏的肩膀,发出一声感慨:“还是跑步好啊!”
唯有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强健的体魄,才能在这些不经意间的“温柔陷阱”面前,守住本心,免于中了两位母后“绵里藏针”的暗算!
张宏自幼入宫,对男女之事早已懵懂,完全不明白小皇帝这没头没脑的感慨从何而来。
他只能当作没听见,转而恭敬地禀报正事:“皇爷,王崇古阁老与礼部尚书马自强马大人,已在承光殿外求见多时了。”
朱翊钧闻言皱眉,怎么天天有人来找?
往日也就罢了,今日他可是提前半月就定好了要去视察内廷的兵仗局。
“视阅”与“突查”不同,需提前通知,让对方有所准备。
目的是用最小的成本,督促事务回归正轨,而非为了抓人错处,搞得鸡飞狗跳。
若一声不吭跑去,那叫“监察”,是奔着挽回损失、追究责任去的,性质截然不同。
“可知是何事?”朱翊钧问道。
若非要务,顺延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张宏办事向来稳妥,躬身答道:“回皇爷,马尚书那边,据说是涉及兵事,今晨一早便去内阁寻了王阁老商讨。
但二人似乎意见相左,一时难以统一,又不愿将分歧摆上廷议,让外人看了笑话,故而联袂前来,请陛下圣裁。”
朱翊钧听罢,眉头皱得更紧。
王崇古与马自强同属晋党一系,不愿内部分歧公开化,他能够理解。
但你马自强一个礼部尚书,能涉及什么兵事?
是宗室谋反了?
太学生聚众闹事了?
还是冬至祭天出了什么不祥的卦象?
他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但既然涉及“兵事”,显然无法轻易回避。
沉吟片刻,朱翊钧有了决断,转身对张宏吩咐道:“还要劳烦大伴再跑一趟,
去告知王先生和马尚书,就说朕稍后要去兵仗局视阅,请他们移步兵仗局奏对。”
繁文缛节,不能耽误了办实事。
张宏应了一声,立刻小碎步快跑着往承光殿方向去了。
待张宏走后,朱翊钧在太监伺候下换了身干爽的衣裳,这才对随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吩咐道:“走吧,先去兵仗局。”
“是,皇爷请随奴婢来。”魏朝连忙在前引路。
内廷俗称的二十四衙门,乃是十二监、四司、八局。
这些都是由宦官全权管辖的“禁脔”,外朝不得插手,衙门也都设在皇城之内。
譬如八局之一的兵仗局,便是如此。
而内廷除了这二十四衙门,还有不少与外部合管的机构。
为了方便外朝官吏进出,这些衙门通常设在皇城之外,一般不列入二十四衙门之数。
譬如同样负责军械制造的军器局,便是此例。
兵仗局与军器局,正是如今大明王朝火药制备、火器研发与制造的两大核心机构,也是朱翊钧近来重点关注的事务之一。
因军器局设在宫外,人多眼杂,皇帝亲临视察不便,故今日选择了皇城内的兵仗局。
兵仗局作为内廷重要衙门,油水颇丰,掌管着一库两厂——军器库、盔甲厂、安民厂。
其中,盔甲厂前身本是制造马具的鞍辔局,后来因制造火器噪音大、污染重,“环评”不过关,便被改为制造冷兵器。
而火器制造的职能,则迁移到了远离宫中主要殿宇的安民厂,专门负责制造铳、炮、火药等“治国安民”的利器。
兵仗局规模庞大,鼎盛时工匠人数众多——孝宗以前不过数百,到了孝宗朝,“尚衣监收匠千人,而兵仗局效之,收至二千人。”
人多固然力量大,但管理起来也难免杂乱。
以至于当皇帝面无表情地踏入安民厂大门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
散乱堆放的铜铁铳管、地面混合着汗渍与隐约尿骚的气味、本该有两千工匠编制此刻却只有稀稀拉拉不足百人在劳作……
朱翊钧暗自摇头,难怪因为“环评”问题被赶到这皇城的犄角旮旯来。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魏朝,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大伴这干儿子,名字起得倒是不错。”
说着,便自顾自在厂房内转悠起来。
魏朝闻言,连忙收敛神色,躬身回道:“不敢当陛下夸赞。
奴婢给干儿们起名,都是照着经典来的,忠良、忠孝、忠德……”
见皇帝心思早已不在名字上,魏朝识趣地住了嘴。
兵仗局掌印太监魏忠德领着局内一众大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跟在皇帝左右,随时准备回答垂询。
“如今厂里主要产何种火器?”皇帝边走边问。
魏忠德早已做好功课,对答如流:“回皇爷的话,
自嘉靖元年在广东新会西草湾战斗中缴获了佛郎机人的火炮后,兵仗局如今主要便是仿制并改进这佛郎机铳。”
“此铳除了原样仿制,这些年来经过工匠们不断钻研,已发展出六个品类,
分别是大样佛郎机、中样佛郎机、小样佛郎机、马上佛郎机、佛郎机式流星炮、连珠佛郎机。”
这边介绍着,早有火药司的掌司太监命人取来六件样品,分门别类呈到皇帝面前,谄媚地笑道:
“陛下万金之躯,奴婢们已将火药尽数拆除,请陛下放心御览。”
这些样品形制不小,朱翊钧伸手逐一抚摸过冰冷的金属炮管。
管壁打磨得颇为光滑,显然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样品。
木质的托架和扳机构造,似乎是为了减轻整体重量。
每种铳的顶部都装有简易的瞄准装置——并非透镜,只是一个带准星的照门。
六类形制各有侧重,但无一例外,炮管都显得格外修长,不知是为了增加射程还是利于散热。
魏忠德在一旁贴心地补充讲解:“陛下,此铳最大的妙处在于采用了子母铳结构。
一个母铳(炮管)配备数个预装好的子铳(药室弹头合一),
一个子铳发射完毕,可迅速抽出,换装另一个,如此循环,射速远超寻常火器!”
朱翊钧对这类行政官员照本宣科的介绍兴趣不大。
他摩挲着冰凉的铳管,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去唤几名真正掌炉的大工匠过来。”
魏忠德的话被打断,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示意手下人去叫。
能被称作“大工匠”的,皆是行业内的顶尖高手,下面的人自然明白该找谁来。
朱翊钧一边摆弄着眼前的火器,一边随口问道:“朕记得军中还有鸟铳,亦是常见火器,兵仗局不负责制造吗?”
魏忠德赶紧赔笑解释:“陛下明鉴,那鸟铳主要是由宫外的军器局负责……”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厂房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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