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古鲁站在一个拴马桩旁，踮着脚，侧耳倾听着远处传来的骑兵呼啸与马蹄轰鸣，脸上满是兴奋，回头对努尔哈赤道：
“阿哥！你听！好多战马！要是咱们部落能有这么多骑兵，以后蒙古人再雇咱们干活，我必须得收三倍的价钱！”
努尔哈赤闻言，却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紧盯着汗帐方向，认真地说道：
“阿珲（兄长），如果我有这么多铁骑，我不要做雇佣。我要做……铁木真！”
康古鲁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捧腹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连连摆手道：
“好好好，我的好阿哥，那你就做你的铁木真！成吉思汗！哈哈哈！”
努尔哈赤见自己的话被当成了痴心妄想，也跟着讪讪地笑了笑，但心底那股不甘人下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听闻南朝的小皇帝，年纪比他还小四岁，却能驱使数十万大军，坐拥万里江山。
若是自己能有那般出身，不，哪怕只有其十分之一！
手握数万铁骑，他定要与这大明的万历皇帝、蒙古的土蛮汗、归顺的俺答汗，在这广阔天地间，一决高下！
想到这里，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破旧的皮袄，忍不住摇了摇头，将这不切实际的幻想暂时压下。
两人站在寒风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等待族中长辈与蒙古贵人的交易结束。
阳光照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带来些许微不足道的暖意。
正当努尔哈赤搓着冻僵的双手，艳羡地望向那些可以进入暖帐的蒙古贵人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数骑护卫着一员身形魁梧、披着华丽皮裘的蒙古首领，径直驰入核心营区，朝着汗帐方向而去。
一旁的康古鲁也注意到了，惊疑道：“咦？那不是兀良哈（朵颜卫）的大首领董狐狸吗？”
努尔哈赤也认了出来，点了点头。
他们的部落如今都在朵颜卫的势力范围内仰其鼻息，自然认得这位声名赫赫（或者说恶名昭彰）的人物。
康古鲁左右看看，凑近努尔哈赤，压低声音道：“听说董狐狸明年准备联合各部，给南边来个狠的！
他到处拉人，不光找蒙古各部，连咱们这些女真小部落都被征召了不少人手。”
“这会儿跑来拜见大汗，多半就是为了这事儿讨个准信，或者再要些支持。”
努尔哈赤目光依旧追随着董狐狸的背影，头也不回地低声道：“肯定不止。
董狐狸劫掠大明，本就是奉了大汗的命令。
他这时候急匆匆赶来，恐怕是今年在戚继光手下吃了好几次亏，
部落里过冬的物资匮乏，损失惨重，这是来找大汗打秋风、求救济来了。”
康古鲁闻言，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觉得努尔哈赤总是反驳自己，有点太不给面子，心中不快，闷闷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努尔哈赤却全然未觉，他的心神已被董狐狸一行人吸引。
看着董狐狸在普通蒙古部众面前那副趾高气扬、前呼后拥的架势，
以及抵达汗帐前被守卫恭敬迎入的情形，他眼中不禁流露出深深的羡慕。
也不奢求那数万铁骑了，哪怕此刻能给他几十名精锐骑兵……
当年父亲塔克世去世后，他和弟弟舒尔哈齐也不至于被继母那般刻薄对待，而是该让那女人乖乖地来讨好他们兄弟！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亦不可一日无兵！” 他想起偶尔听汉人商人说起过的这句话，心中愈发觉得乃是至理名言。
汗帐之内，温暖如春，与帐外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
地上铺着厚实昂贵的西域地毯，帐壁悬挂着镶金嵌玉的兵器和猛兽头骨。
中央的铜炉炭火正旺，散发着令人慵懒的热气，以及炖煮肉食的浓郁香味。
然而，匍匐在地毯上的董狐狸，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冷汗涔涔，浸湿了内衫。
他魁梧的身躯尽可能地伏低，行着最恭敬的跪拜大礼：“长生天赐福永恒的荣耀，孛儿只斤·图们大汗！您忠诚的仆人董狐狸，向您问安！”
汗帐正北，一方铺着完整白虎皮的高大座榻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位雄壮威严的蒙古大汉。
他满脸虬髯，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膝盖上随意搭着一张火红色的狐狸皮。正是蒙古大汗，土蛮汗图们。
他并未立刻让董狐狸起身，只是用粗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膝上的狐皮，
半晌，才随手将其扔到董狐狸面前，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我听说，南朝的边将，给你起了个译名，叫‘董狐狸’。”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董狐狸的脊背：“这张狐狸皮，毛色不错，正好，送你了。”
董狐狸闻言，非但不敢去接，反而将头埋得更低，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带着颤音：“大汗……奴才……奴才不敢……”
土蛮汗将手撑在膝盖上，庞大的身躯带来巨大的阴影，将董狐狸完全笼罩。
他眯起眼睛，死死盯着脚下这个看似恭顺的属下部酋，语气骤然转冷：
“你对本汗的态度，我一直很满意。
但是，你办事的进度，让我非常不满意！”
“四年了！整整四年了！你还没有彻底压服长昂那个小崽子，整合兀良哈（朵颜卫）的力量！
反而在上个月的部族大会上，让他借着明国皇帝允诺互市的话头，差点掀起风波！”
“董狐狸……” 土蛮汗的声音如同寒冰碰撞，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是不是觉得本汗的耐心是无限的？
还是你觉得，你的脑袋，比这张狐狸皮更结实，想亲自试试本汗的刀锋，是否还像当年一样锋利？！”
汗帐内，炉火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苗映照着悬挂的兵器和兽首，投下摇曳的光影，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寒意。
董狐狸匍匐在厚实的地毯上，额头紧贴带着羊毛腥膻味的织面，只觉一股冰线顺着脊椎蔓延开来，远比帐外的风雪更刺骨。
他虽是一部首领，麾下能拉出的控弦之士，拼凑起来也不过万余。
而眼前这位土蛮汗的威严，是建立在麾下直系战兵五万，阿喇克楚特部两万五千，乌珠穆沁部三万以上，
加之苏尼特、敖汉奈曼、兀鲁特、蒿齐特、克石且等大小部落林林总总，可动员兵力何止十六万！
这还只是他作为外人最保守的估算，天晓得这位统治草原十六载，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大汗，真正的底牌究竟有多厚。
面对这样一位权势滔天、杀伐果断的君主，董狐狸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他将头埋得更低，用一种混合着恭顺与不易察觉的倔强的语气回应着质询：
“尊贵的大汗，在我兄长影克为蒙古大业捐躯之后，部落便与南边的明军结下了血海深仇。
我被迫接过首领的重担，带领族人寻求生存之路。”
“如今几次按照您的意志攻略明边，部族与南朝已势同水火，再无媾和可能。”
“部落中确有不同的声音，但那是因为南朝的商人用粮食、布匹、铁器这些我们急需的物资，像诱饵一样，迷惑了我那些年轻、见识浅薄的部众。
有太多人围在我侄子长昂身边，用南朝的糖衣炮弹，蛊惑他反抗我这个亲叔叔的教导，背离蒙古的传统。”
“但这终究只是利益的驱使。
倘若大汗您能慷慨地赐予我们过冬的粮食、繁衍的牲畜、矫健的战马，我立刻就能消除掉南朝那些虚妄的诱惑！”
“届时，部落里那些被利益蒙蔽双眼的人会清醒过来，重新聚集在我的麾下。
而我的侄子长昂，失去了这些人的蛊惑，也自然会变回那个听话的亲人，
与我一同将兀良哈万户打理得如同铁板一块，更好地为大汗效力。”
“这迈向团结的最后一步能否踏出，全在大汗您的一念之间。”
说罢，董狐狸双掌交叠，恭恭敬敬地以额触地，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然而，能在蒙古左右翼与大明之间周旋多年而不倒，他倚仗的从来不是一味的顺从。
如今的朵颜卫，早已被蒙古各部当做可以随意收割的草场，来回搜刮了不知多少遍。
自给自足？
那是二十年前的老黄历了。
人总要吃饭，肚子饿了就要闹事，这才有了部落内部尖锐的路线之争——到底该跟着谁，才能让部众活下去？
他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却是在据理力争。
如果想支持他整合部落，扫清障碍，那就必须帮他解决部众的生存问题。
否则，他董狐狸依靠你土蛮汗却让族人挨饿，而南朝那边却许诺给长昂粮食，怎么可能没人支持长昂？
至于土蛮汗质问部落为何闹事，这话更是可笑。
他董狐狸听从号令，一年组织三次叩关，损兵折将，同时也惊扰了那些暗中与部落交易的商人，导致这个冬天格外难熬。
部众们因为听从了攻打大明的命令而陷入困顿，怎么可能不闹？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董狐狸说完，便老老实实地跪伏着，一动不动。
他自信土蛮汗会做出明智的选择——维持一个内部不稳但能充当马前卒的朵颜卫，不正是其价值所在吗？
然而，预料中的爽快答复并未到来。
大帐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帐外隐约的风啸，这种无声的等待最是煎熬人心。
董狐狸的心渐渐提了起来，一丝不安开始蔓延。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忽然觉得眼前的光线一暗。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赫然发现土蛮汗不知何时已蹲在了自己身旁，
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窥内心。
只听土蛮汗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意：“你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除非我将吞并你们的牧场、牛羊尽数归还，否则，只要南朝的商人还能运来粮食、布匹和盐巴，
就总会有人被诱惑，生出二心，甚至成为蒙古的叛徒。”
董狐狸见土蛮汗似乎认同了自己的说法，心中的不安稍稍减退。
“所以，” 土蛮汗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森寒，
“你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故意纵容甚至暗中煽动部众闹事，想借此向我施压，逼我拿出更多物资，对吗？”
话音刚落，董狐狸身躯猛地一颤，愕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立刻强行压下，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大汗！我……”
“哼！”
不等他辩解，土蛮汗已然暴起，一脚狠狠踹在董狐狸的肩窝！
巨大的力量直接将后者踢得翻滚出去，重重撞在帐幕边缘的支架上，狼狈不堪，灰头土脸。
土蛮汗站直身体，神色冰冷如霜，俯视着蜷缩在地的董狐狸。
朵颜卫虽天高皇帝远，但他安插几个耳目还是轻而易举。
这董狐狸，竟敢跟他耍这种心眼，甚至言语间还在为自己开脱！
什么叫影克“惨死”？
死于明军之手那是为蒙古殉国！
“惨死”二字，岂不是在暗示是他土蛮汗驱使影克入关，间接害死了其兄长，意图挑起旧怨？
董狐狸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却硬是咬紧牙关，没发出一声痛哼。
待缓过气来，他挣扎着重新爬起，再次伏地，声音竟出奇地平静，不带丝毫情绪波动：“大汗误会我了。”
“南朝的智者曾说过，治理洪水，堵塞不如疏导。
如果不让这些不满的情绪有机会爆发出来，我就无法名正言顺地清除异己，树立威信，也无法真正平息部落中积累的怨气。”
“这不仅是做给大汗看，更是做给所有部众看。
我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更好地统领部落，凝聚力量，以便更好地为大汗效力。”
“大汗您英明神武，洞察秋毫，定然能够分辨出我话语中的真诚与无奈。”
土蛮汗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抓住了话中的破绽，冷笑道：“现在承认是故意做戏给我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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