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侧殿，今日不似往日朝会般肃杀，却另有一种令人屏息的威压。来自四海八荒的奇珍异宝、贡品方物，如同流水般被内侍们鱼贯捧入，罗列在铺着明黄锦缎的长案之上。东海夜明珠匣子刚合上，西域血珊瑚的屏风又抬进来，犀角、象牙、孔雀羽、各色宝石……琳琅满目，光华璀璨，几乎要灼伤人眼。空气里混杂着檀香、漆器、以及各种陌生奇异的香料气味，沉甸甸地烘托着天家富丽，却也透着股不容错辨的、属于权力巅峰的疏离与冰冷。
萧珩端坐于御案之后，玄底金线的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并未过多审视那些价值连城的贡品，只偶尔抬眼，目光掠过殿中忙碌的众人，最终总会似有若无地落在那个看似百无聊赖的身影上。深沉的眸底，是连日来积压的审视、疑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各种“意外”和“巧合”撩拨起的、极其复杂的波澜。
沈娇娇穿着一身颇为打眼的绯色宫装，裙裾上用金线绣着大朵的缠枝牡丹，在这堆金砌玉的殿宇里，倒也相得益彰。她像是被这满殿珍宝晃得有些头晕，又或是纯粹觉得无聊，并未安分坐在给她特设的席位上，而是拎着裙角，如同蝶穿花丛般，在长长的贡品案前踱步流连。
她的指尖时而拂过光滑的玉器，时而拨弄一下璀璨的宝石，脸上带着一种娇慵又挑剔的神情，仿佛这些旁人眼中的无价之宝，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些寻常玩意儿。宽大的袖摆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偶尔露出腕间一抹赤金镯子的冷光。
她的目光，看似散漫地扫过一尊尊贡品，最终，落在了一对来自波斯的青瓷长颈瓶上。
那对瓶子着实精美非凡。器型优雅流畅，胎骨极薄，近乎透光。通体施以雨过天青釉色，釉质肥润莹澈，光滑如镜，其上又以青花绘着繁复细腻的缠枝莲纹，枝叶缠绕，莲花怒放，仿佛凝聚了最澄澈的天空与最生机勃勃的夏日。在殿内明亮的宫灯映照下，流光溢彩，静美得不似凡物。
就连见惯了珍品的萧珩，目光扫过时，也微微停顿了一瞬。
沈娇娇的脚步在那对瓶子前停下。她歪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她甚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其中一只瓶子，抱在怀里，低头细细观赏那釉面上流动的光泽。
殿内侍立的宫人内侍们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生怕惊扰了这位主子，摔了这价值连城的贡品。
沈娇娇捧着瓶子，指尖在那冰凉的釉面上轻轻滑过，仿佛在感受那绝妙的触感。她看得那般专注，那般喜爱，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这瓶子定然极合她的心意。
然而，就在下一刻——
她忽然蹙起了那双描画精致的远山眉，红唇微微嘟起，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明显的、混合了失望与嫌弃的表情。
“啧，”她发出不满的轻嗤，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侧殿里格外清晰，“这釉色……初看还行，细瞧却青得发闷，死气沉沉的，半点灵气也无。”
她抬起眼，目光扫向御案后的萧珩，语气娇蛮，带着不容置疑的评判：“根本衬不起陛下的气度！摆在龙案边都嫌碍眼！”
话音未落！
她抱着瓶子的手竟然猛地一松！
根本不是什么失手滑落！而是刻意地、带着一股发泄般的力道，将那尊珍贵的青瓷瓶，朝着坚硬无比的金砖地面，狠狠掷了下去！
“哐啷——！！！！！”
一声尖锐刺耳、足以撕裂耳膜的破碎巨响，猛然炸裂在堆满奇珍的金殿之中！
那尊精美绝伦的青瓷瓶，瞬间粉身碎骨！
无数的碎瓷片，如同被炸开的绿色冰刃，以巨大的力道向着四面八方疯狂迸溅！射向周围的贡品长案，射向垂手侍立的宫人，更有一部分，直直地射向御案的方向！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猝不及防！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惊呆了！宫人们发出惊恐的抽气声，下意识地后退躲避！
萧珩的瞳孔也是猛地一缩！他几乎是本能地，在碎瓷迸溅而来的瞬间，抬手扶住御案边缘，欲要起身呵斥！
然而，就在他手掌按上紫檀木案沿的刹那——
一片最为锋利、呈尖锐三角状的青瓷碎片，裹挟着巨大的动能，如同淬了毒的暗器，恰好旋转着疾射而至！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利刃割破皮肉的声响。
那片碎瓷，精准无比地擦过萧珩按在案上的右手手背！
一道细长的血口瞬间绽开！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从伤口中沁出，迅速汇聚成一道醒目的血痕，沿着他手背清晰的骨节，蜿蜒而下。
刺痛传来，萧珩的眉头骤然锁紧，目光瞬间变得冰冷骇人，猛地射向罪魁祸首——那个站在一地碎瓷中，似乎也被自己“闯下大祸”惊呆了的沈娇娇！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吓傻了，连呼吸都停滞！宸妃娘娘竟敢故意摔碎贡品，还伤及龙体？！这……这可是滔天大罪！
沈娇娇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惊慌失措的神情，用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想惊呼又不敢出声。
然而，无人注意到，那片划伤萧珩的碎瓷，在完成它的“使命”后，掉落在御案下方，恰好是瓶底那块较为厚实的残片旁边。
萧珩手背上那缕蜿蜒的血痕，流淌至指尖，最终，承受不住重量，凝聚成一滴饱满殷红的血珠，倏然滴落——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血滴坠落声。
那滴温热的帝王之血，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在脚下那片青瓷瓶底的残片之上！
殷红的血珠在天青色的釉面上微微颤动，如同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红梅，刺目而诡异。
紧接着，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鲜血仿佛具有某种奇特的腐蚀力，亦或是触发了某种隐藏的机制——只见它迅速渗入釉面之下，所过之处，那原本浑然一体、毫无瑕疵的天青色釉面，竟然开始微微变色、淡化！
而被血滴浸染的核心区域，釉面之下，竟隐隐约约的，浮现出了一点不同于青花缠枝莲纹的、更深颜色的印记轮廓！
萧珩的目光，原本含怒带煞地锁定着沈娇娇，此刻却被脚下那诡异的景象吸引，下意识地垂眸看去。
就在他垂眸的瞬间，那滴血已完全渗入瓷片。而釉面下那点模糊的印记，在鲜血的浸润下，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却极其精致的暗款！
双鸾鸟首尾相衔，环绕着一根柔韧的枝条，造型古朴灵动，中间镂刻着一个清晰的、娟秀却带着风骨的篆字——
“璃”！
宸妃苏璃的私窑标记！双鸾衔枝，环抱一“璃”！这是当年他亲自为她设计、命官窑烧制专属瓷器的印款！普天之下，绝无分号！
萧珩的身体猛地一震！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九天玄雷狠狠劈中天灵盖！所有的愤怒、冰冷、质疑，在这一刻，被这枚突如其来、以血显现的暗款，炸得粉碎！
他猛地蹲下身，也顾不得帝王威仪，伸出那只未曾受伤的手，指尖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颤抖，死死按向那片染血的瓷片！指腹用力地碾过那个“璃”字暗款，仿佛要确认那绝非幻觉！
触感清晰！是刻入胎骨后施釉烧制而成的暗款！绝非后期作假！
怎么可能？！
这明明是波斯进贡的青瓷瓶！怎么会显出苏璃私窑的标记？！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脑海中无数画面疯狂翻涌——椒房殿梁柱的盟书、骊山崖壁的刻字、宗正寺人偶腹中的账册、冷宫玉蔻的泣血指控、乃至沈娇娇那些看似荒唐却总暗藏玄机的行为……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被这枚染血的“璃”字暗款，狠狠地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唯一可能的真相！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沈娇娇脸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探究和一种……被巨大希望与恐惧同时攫住的剧烈震荡！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得几乎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雷霆万钧的重量，砸落在死寂的金殿之上：
“永徽七年…”
“…朕亲手…”
“…为你烧的窑…”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回荡在无数珍贵的贡品和满殿惊惶的宫人之间。
沈娇娇站在原地，看着他手背上那道依旧在渗血的伤口，看着他指尖那片染血的瓷片，再迎上他那双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看穿的眼眸。
她脸上的惊慌失措缓缓褪去，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抬起了下颌，绯色的衣袖下，指尖悄然掐紧了掌心。
殿内唯有血腥气与瓷土的清冷气息交织弥漫。
那枚“璃”字，如同烧红的烙印，烫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也烫在了波涛骤起的深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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