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穿梭的奇异感觉终于如潮水般退去,顾愔的双脚踏上了坚实而潮湿的地面。
一股浓烈、复杂且极具侵略性的气味瞬间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那是劣质煤炭燃烧不充分产生的刺鼻硫味、厚重机械机油挥发的沉闷油气、冰冷金属表面凝结的锈蚀气息,以及从地下缝隙和排水沟泛上来的、带着腐烂物质的潮湿霉味。
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冰冷、粗粝、令人窒息的工业废气般的氛围。他发现自己身处一条狭窄、不见阳光的巷道,两边是高耸的、由暗红色砖石和锈蚀钢板垒砌的墙壁,墙角堆满了废弃的齿轮、断裂的管道和不知名的机械残骸。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身体最大限度地缩进墙壁一处凹陷的阴影里,呼吸变得轻缓绵长,全身的肌肉微微绷紧,灵能如同最细腻的蛛网般向四周扩散,捕捉着任何一丝危险的信号。巷子外面,传来了一种沉重、规律、每一步都仿佛要踏碎地面的金属脚步声,其间夹杂着高压蒸汽泄漏时的尖锐嘶嘶声,以及某种大型机械结构周期性运转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向外窥视,眼前的景象让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视线所及,是一片被灰黄色烟尘笼罩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街道两旁是巨大、笨重、棱角分明的建筑,它们似乎完全由巨大的铆接钢板和暗色的混凝土构成,粗大的蒸汽管道像扭曲的巨蟒般缠绕在外墙,不时“噗”地喷出大团白色的废气。
街道上的行人大多穿着深灰、藏蓝或土黄色的工装、制服,款式统一,颜色沉闷,他们步履匆忙,脸上很少有多余的表情,眼神麻木,仿佛每个人都是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
而最引人注目、也最让人心生寒意的,是街道上巡逻的队伍——身穿灰绿色野战军装、戴着古怪风镜或皮质护具、手持造型奇特(似乎是传统步枪与某种能量武器结合体)的士兵,以及……以及那些高达三米以上、身躯由厚重钢板铆接而成、迈着反关节机械足、背后竖着粗大排气管的双足步行机甲!这些钢铁巨兽的光学传感器发出令人不安的猩红色光芒,冰冷地、一遍遍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那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心头的战鼓。
“一个……将蒸汽动力和钢铁秩序发展到近乎偏执程度的世界。”顾愔心中迅速做出判断,这里的科技风格充满了某种野蛮而高效的美感,与他所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身还带着地狱气息和之前世界痕迹的衣物在此地是何等扎眼。必须立刻进行伪装,而且要快!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巷口墙壁上那张粘贴得有些歪斜、但印刷内容极具冲击力的宣传海报。海报中央是那个狰狞、充满力量感的铁血十字标志,下方是粗黑的德语标语,大致理解为“秩序!力量!铁与血!”。
然而,当他的目光上移,落到海报最核心的那张巨大肖像时,他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那张脸——那张脸几乎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同样的面部骨骼结构,同样的眉毛形状,同样的鼻梁弧度,同样的嘴唇薄厚和紧抿时的线条。那是一种如同照镜子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度。唯一的区别,在于一些外在的、却至关重要的细节:海报上的这位元帅,拥有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如同成熟麦田般的淡金色头发,在海报粗糙的印刷质地下依然显得耀眼;他的双眼是冰蓝色的,如同极地万年不化的寒冰,透出一种毫无感情的锐利和审视;而最显着的、也是最具标志性的区别,是他左脸颊上那道清晰、略微凸起、从颧骨下方斜划至接近嘴角的疤痕——一道在二战德国象征着勇气和荣耀的“施米瑟”(Schmisse)。
顾愔的心脏猛地一缩。同位体!这个世界的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家伙!而那道疤痕……
“哇哦!”石中剑也“看”到了海报,立刻在意识里大呼小叫,“小子!快看!那家伙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这脸盘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多了道疤,看起来比你凶神恶煞多了,像个随时要拔刀砍人的主儿!”
顾愔一边迅速在废弃堆里寻找可用的伪装衣物,一边在意识里简短回应石中剑:“那不是普通的疤痕。那叫‘施米瑟’,是德国一种叫‘门佐尔’的学生击剑决斗传统留下的,也被称为 “自夸伤疤”。学生间特别盛行 “门佐尔击剑”(mensur)传统 —— 这是一种学生间的特殊决斗形式,不仅用于解决冲突,还用于培养勇气、耐心和自控力,门佐尔击剑中的伤势很少危及生命,但通常会在左脸颊留下难看却备受追捧的伤疤,大约 90% 的伤疤位于脸部左侧,因为统计上击剑者通常是右撇子。但这并不排除在脸部另一侧留下伤疤的可能性。”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迅速行动。他在巷道的废弃堆里终于找到一件沾满黑色油污、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深蓝色工装外套和一条膝盖处已经磨得发白、沾满污渍的工装裤。他迅速换上这身行头,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现在,伪装的要点变得极其明确和紧迫:必须彻底改变发色,巧妙隐藏瞳孔特征,并规避任何可能让人联想到那道疤痕的审视。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混合着黑灰色泥土、煤灰和机油污渍的黏稠混合物,毫不迟疑地、仔细地、均匀地涂抹在自己黑色的头发上。很快,他原本的黑发就被彻底掩盖,变成了一种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灰白色,如同长期在粉尘环境下工作的工人。
接着,他刻意将额前垂下的、被弄脏的头发拨乱,让它们遮挡住部分眉眼,减少眼部特征的直接暴露。他无法改变瞳孔的黑色,但可以通过眼神的变化来削弱相似性——他让目光变得疲惫、空洞,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麻木,与海报上那双冰蓝色眸子里的锐利、威严和掌控感形成极端反差。
“嗯……”石中剑勉强评价道,“现在看起来像个在锅炉房掏了十年煤灰的可怜虫了。至少第一眼瞥过去,不会立刻把你和那个金光闪闪、脸上带疤的元帅联系起来。但这伪装……能经得起仔细查验吗?”
顾愔没有回答,他将用油腻破布紧紧缠好的断剑塞在怀里,又把一顶又破又脏的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小半张脸。然后,他深吸了一口这污浊不堪的空气,调整了一下呼吸节奏,便低着头,微微佝偻着背,融入了街上那沉默而匆忙的人流。他完美地模仿着周围那些底层工人和被征召者的姿态——目光低垂,只盯着脚下几步路,避免与任何穿制服的人或有威胁的目光接触,全身散发着一种被驯服和压榨后的疲惫感。
这座城市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军事工坊和宣传阵地。元帅的画像、雕塑、铁血十字标志几乎无处不在,镶嵌在建筑外墙、矗立在广场中央、印刷在随处可见的海报上。
每一次看到那张和自己几乎一样、却又因金发、蓝眼和伤疤而显得陌生且极具压迫感的脸,顾愔的心跳都会不由自主地加速,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萦绕不去。他敏锐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巡逻队士兵之间零碎的交谈片段:
“……第三区的能量感应塔侦测到异常空间扰动,波动特征未识别,来源模糊,正在进行网格化精细扫描……”
“……上面下了死命令,加强所有区域的身份核查,必须进行严格盘问,核对身份编码..........”
这些只言片语像冰锥一样刺入顾愔的心中。他穿梭时引起的能量波动果然已经被这个高度军事化的世界探测到了!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世界的脉络。他拐进一家看起来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的低档酒馆。酒馆里弥漫着劣质黑啤酒的酸味、烟草的辛辣味以及汗臭和食物混杂的气味。
他在最角落、灯光最昏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味道刺鼻的代用啤酒,像其他真正劳累的工人一样,小口地、麻木地啜饮着,但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听觉上,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周围的一切声波:
“……北区第十二号兵工厂必须在下个生产周期前,完成所有‘虎式’重型坦克的履带交付,延误者按军法处置……”
“……听说昨晚治安军(ordnungspolizei)在旧城区的下水道里端掉了一个‘自由德国’抵抗组织的武器窝点,交火很激烈,死了不少人……”
“……明天正午,元帅将在中央胜利广场亲自检阅新组建的‘大德意志’装甲掷弹兵师,核心街区从凌晨开始全面戒严,所有居民不得随意出入……”
每一句零碎的话语,都像一块拼图,逐渐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轮廓:这是一个完全为战争服务的、监控无处不在的、高压统治的钢铁帝国。内部存在反抗的火苗,但被极其残酷的手段镇压着。而那个拥有与他相同容貌、却是金发碧眼且面带伤疤的“镜像”同位体,正是这座庞大而恐怖的战争机器的绝对核心和最高统治者。
就在他默默消化这些信息时,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了。两名身穿剪裁合体、颜色肃杀的黑色制服、手臂上戴着铁血十字袖标、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治安军官走了进来。他们的出现,仿佛一股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酒馆,原本的嘈杂声像被刀切断了一样,骤然低落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酒杯放在桌子上的轻微磕碰声。
顾愔维持着完美的伪装姿态,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酒杯里,全身散发出一种底层劳动者见到权威时自然而然的畏惧和顺从气息。
他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那两名军官如同探照灯般的目光,缓慢而仔细地扫过酒馆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审视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冷漠,像是在检查一堆不甚重要的零件。当那冰冷的目光扫过他所在的角落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审视的重量。目光在他这身脏污的工装、那顶压得极低的破帽子、以及他刻意表现出来的卑微姿态上停留了片刻。
其中一名军官,目光似乎在他被脏污头发遮挡的侧脸轮廓上略一停顿,但很快就移开了——一个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东方劳工,在这种酒馆里并不算太罕见,更重要的是,他脸上没有武器,没有明显的能量反应(顾愔极力收敛了灵能),看起来构不成任何威胁。他们的主要目标,显然是排查可能导致能量异常的可疑人物或设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顾愔的掌心微微沁出了冷汗,但他控制着呼吸,没有丝毫异动。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的紧张和慌乱,任何超出底层工人应有的反应,都可能成为引火烧身的导火索。
终于,那两名军官似乎没有发现任何与“能量异常”直接相关的线索,他们的目光变得更加不耐烦,在粗略盘问了酒保几句关于最近是否有“行为怪异”或“携带特殊物品”的生面孔后,便转身离开了酒馆,沉重的皮靴声渐渐远去。
酒馆里的压抑气氛随着他们的离开而稍微缓解,重新泛起低沉的交谈声。顾愔没有急于离开。他又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将那杯难喝的代用啤酒慢慢喝完,才像其他被这场巡查惊扰后、准备返回工作岗位或住处的工人一样,慢吞吞地站起身,拉了拉脏兮兮的帽子,拖着“疲惫”的步伐,低着头走出了酒馆。
重新站到冰冷的、弥漫着煤灰味的街道上,顾愔才感觉稍微松了口气,但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刚才那一刻,他并非与针对他容貌的搜捕擦肩而过,而是与这个庞大军事机器常规的、冰冷的排查机制有了一次近距离接触。这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这个环境的危险性——无处不在的监控,高效的军事化管理和对任何“异常”的零容忍。
危机远未解除,反而更加具体化了——他穿梭引起的能量波动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已经引起了涟漪。虽然对方目前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网格化排查,但保不齐会有更精密的探测手段。而他与元帅那惊人的容貌相似性,则是一个潜在的、一旦引爆就将万劫不复的炸弹。
他必须加快速度。在这个由他“镜像”统治的、充满钢铁、蒸汽和未知危险的国度里,他必须利用这侥幸得来的短暂喘息时间,找到这个世界阴影下的脉络。
他开始有目的地在相对混乱、监管可能稍弱的工业区边缘和贫民窟穿梭。他注意到一些墙壁上涂鸦着不属于官方宣传的符号,一些狭窄巷道的暗处,有着快速消失的、眼神与麻木工人截然不同的身影。他听到一些压得极低的交谈片段,提及“黑市”、“老鼠巷”、“老费宾的杂货铺”等字眼。
经过数小时的谨慎观察和试探,在付出了身上仅有的、从之前世界带来的一小块相对纯净的金属零件作为代价后,他终于从一个缩在墙角、眼神狡黠的报童那里,得到了一个模糊的地址,位于城市排污系统上方、由废弃管道和棚屋构成的“绳索街”,那里据说能买到“官方买不到的东西”,也能听到“上面不想让人知道的消息”。
夜幕开始降临,瓦斯灯的光芒在浓雾般的煤烟中显得更加昏黄。顾愔拉紧了脏污的衣领,像一道幽灵般,向着那个充满未知与危险,但也可能蕴含着线索的底层地带潜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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