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大学堂·地下实验室
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石砖砌成的密闭空间。石磊双眼布满血丝，盯着眼前那座三层楼高的“分馏塔”模型——根据韩文远带回的草图，结合大晟现有的陶瓷与铜铁工艺，他们已试制了第七版。
“温度到二百二十度了。”助手盯着水银温度计，声音发紧。
塔底的重油开始沸腾，蒸汽顺着铜管上升。按照草图描述，不同成分应在不同高度冷凝分离：最轻的“汽油”在上，其次是“煤油”，最后是“柴油”和残渣。
但此刻，铜管连接处“噗嗤”一声，喷出一股黑烟，接着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塔身剧烈摇晃。
“停火！泄压！”石磊嘶吼。
阀门旋开，滚烫的蒸汽嘶鸣着冲出。待烟尘稍散，众人围上前，只见塔内壁已结满厚厚的焦状物，几处铜焊缝开裂。
又失败了。
“杂质太多，结焦堵死了管道。”石磊抹了把脸，手上全是黑灰，“我们用的原油来自陕北，含硫量太高。按草图上的说法，需要‘酸洗’和‘碱炼’预处理……但具体配比、工艺，全都没有。”
他颓然坐在地上。这一个月来，团队尝试了数十种方法：用石灰水浸泡、用草木灰过滤、甚至尝试加入少量水银分离……效果微乎其微。石油燃烧试验的成功喜悦早已消散，现实是：没有精炼油，那些喷枪、内燃机图纸全是废纸。
窗外传来脚步声。林凡与韩文远走了进来。
“石教习，还是不行？”林凡扫了一眼狼藉的现场。
石磊苦笑：“学生无能。若无精炼技术，石油……不过是一种比较耐烧的油罢了，远不如直接烧煤划算。”
韩文远蹲下身，仔细检查裂缝：“我在新鹿特丹港时，听说他们的分馏塔内部衬有一种特殊黏土，耐高温耐腐蚀。但具体配方是绝密。”
林凡沉默片刻，忽然问：“如果……我们跳过石油呢？”
众人一愣。
“西方封锁石油技术，是因为他们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有专利壁垒。”林凡走到黑板前，快速书写，“但我们有没有可能……走另一条路？比如，改良现有的蒸汽机效率？或者探索电能应用？”
石磊眼睛微亮：“蒸汽机效率确有提升空间。学生研究过‘启明号’的轮机报告，热效率不足一成。若改进锅炉设计、增加过热器、采用多级膨胀……”
“那就双线并进。”林凡拍板，“石油研究不放弃，继续试错，但投入六成资源转向蒸汽机深度改良。同时，启动‘雷电研究项目’——文远，你在西洋可听说过‘伏打电堆’？”
韩文远点头：“见过演示，用锌片和铜片叠放，浸在酸液中，能产生持续电流。罗兰人称之为‘化学电池’，但尚未有实用之物。”
“那就从仿制开始。”林凡目光灼灼，“他们封锁石油，我们就另开赛道。大晟的自强，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工部档案库·子夜
吴启明借着油灯微光，用特制药水涂抹在“启明号”海试报告的封皮内侧。这是信天翁给的密写药剂——遇热显形，遇水则消。
白日里，他以“复核轮机数据”为由，从兵部借阅了报告正本。一个时辰，他必须抄录关键数据并送回。
手在抖。墨迹晕开几次。
“吴郎中还未下值？”门外忽然传来同僚的声音。
吴启明一惊，迅速将报告塞进一堆旧档下：“啊，整理些陈年卷宗。李主事也这么晚？”
“咳，家中小儿夜啼，索性来衙门躲清静。”脚步声渐远。
吴启明松了口气，却听那人又折返：“对了吴郎中，白日林阁老派人来问，说匠籍草案的补充说明，让咱们三日内呈交。您那部分……”
“明日就妥。”
门外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吴启明瘫坐在地，冷汗浸透中衣。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通夷叛国，一旦事发，凌迟灭族。
可儿子在罗兰的学业、夫人的病……还有三年前那桩旧案——当年他还是个小主事时，为替上司顶罪，曾篡改过一批军械验收记录。这事若被翻出，也是死罪。
信天翁捏着他的命脉，一条又一条。
“爹，娘，儿子不孝……”他低声呜咽，却不敢真哭出声。
最终，他还是展开报告，开始抄录：
“舰体振动频率：全速时主甲板前部振幅最大，约……”
“轮机过热阈值：持续十四节航速二时辰后，气缸温度……”
“主炮射击后坐力对舰体结构影响：第六次齐射后，右舷龙骨接缝出现细微裂纹……”
每抄一个字，就像在给自己刻墓志铭。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吴启明吹干密写纸，藏入贴身夹袄，将报告原样装回。他推开窗，想透口气，却见院墙阴影处似有人影一闪。
是锦衣卫？还是信天翁的人在监视？
他猛地关窗，心脏狂跳。
或许……该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如野草疯长。
同一夜·养心殿东暖阁
皇帝屏退左右，只留宸亲王与林凡。
烛光下，皇帝的脸色在药力作用下略显红润，但眼窝深陷，形销骨立。
“朕今日召宗人府、礼部议了。”皇帝声音沙哑，“太子虽已册立多年，然性情仁弱，且体弱多病。朕若有不豫……他能否镇住朝局，朕甚忧之。”
朱载堃低头：“父皇洪福齐天……”
“堃儿，”皇帝打断他，目光却看向林凡，“朕问的是实话。”
林凡沉默片刻：“太子仁厚，若在承平之年，可为守成之君。然如今外有强敌虎视，内有积弊待清，朝中保守与革新两派势同水火……太子殿下恐难驾驭。”
这话极其大胆。朱载堃都捏了把汗。
皇帝却笑了：“你敢说真话，很好。”他咳嗽几声，“朕思之再三，已密拟遗诏：朕百年后，太子继位。但设‘辅政大臣会议’，由你林凡、高拱、杨廷和、宸亲王四人组成。凡军国大事，需三人以上附议，方可施行。”
林凡一震。这是将未来的皇权一分为四，用集体决策制衡任何一方独大。
“陛下，此举恐引发……”
“朕知道。”皇帝疲惫地闭眼，“但这是唯一能让改革继续、又不致朝局崩坏的法子。高拱代表旧臣，你代表新派，杨廷和是调和者，堃儿……是朕的眼睛。”
他睁开眼，目光如炬：“林凡，朕要你答应一件事——无论将来朝局如何变幻，你不得废立皇帝，不得谋逆。改革的底线，是皇统不坠、国本不乱。”
林凡跪地：“臣此生，只为富国强兵，绝无二心。”
“朕信你。”皇帝挥手，“遗诏已封存于大内秘阁，钥匙三把，你、高拱、杨廷和各执其一。三钥齐集，方可启封。”
这是将林凡抬到了与首辅、宗亲同等的地位，却也让他成了众矢之的。
“另外，”皇帝从枕下取出一枚龙纹玉佩，“此乃朕私印，见印如见朕。若将来有人以‘祖宗法度’之名，行阻挠新政之实……你可持此印，调动禁军，先斩后奏。”
林凡双手接过，玉佩滚烫。
“朕能做的，就这些了。”皇帝躺下，气息微弱，“去吧。抓紧时间……朕怕是，等不到五艘铁甲舰下水了。”
朱载堃眼眶通红，林凡深深叩首。
退出暖阁时，黄锦在廊下候着，低声道：“林阁老，太医院刚会诊……陛下最多，还有半年。”
半年。林凡握紧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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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屿岛·同一时刻
信天翁看着刚收到的密报——吴启明传来的“启明号”数据抄本，以及一行附加信息：“林凡启动‘雷电研究’，欲另辟赛道。”
“聪明。”信天翁轻笑，“但可惜，太晚了。”
他转身对助手道：“启动‘断脊计划’第一阶段：舆论绞杀。”
“目标？”
“林凡的身世。”信天翁展开一份泛黄的卷宗，那是从大晟故纸堆里翻出的秘档，“二十三年前，福建泉州有一林姓海商，因‘私通倭寇’被满门抄斩，唯一年幼之子被家仆救出，下落不明。林凡原籍福建，年龄对得上，且他那些‘奇思妙想’，恰似海外所见。”
助手迟疑：“这证据太牵强……”
“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怀疑。”信天翁冷笑，“把这份卷宗抄本，散给程文瑞那帮御史，再通过说书人、童谣、匿名揭帖，在京城悄悄传播。标题就叫——《阁老身世谜：倭寇余孽，还是忠良之后？》”
他顿了顿：“同时，在格物大学堂内部散播谣言：说石油研究失败是因林凡急功近利，蒸汽机改良是偷窃西洋未成熟技术，雷电研究更是装神弄鬼。要让那些年轻学子怀疑——他们追随的，到底是一个圣人，还是一个骗子。”
“若林凡澄清……”
“澄清就是心虚，不澄清就是默认。”信天翁手指敲着桌面，“重要的是，在皇帝病重、朝局敏感的当口，埋下这颗怀疑的种子。当所有人开始用审视的目光看林凡时，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被打上问号。”
助手领命退下。
信天翁走到窗边，望着北方。月光下，他的侧脸如刀削般冷硬。
“林凡，你要建新世界？那我就让旧世界的幽灵，缠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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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大学堂·新政青年会
许长青站在台上，面对上百双眼睛，讲述自己遭遇的“招揽试探”。
“……那五十两银票，我上交了。但我问自己：如果对方不是试探，而是真给我五千两、五万两呢？如果我母亲真的病重无钱医治呢？”他声音颤抖，“我不敢说，自己一定能抵住诱惑。”
台下寂静。许多学子低头沉思——他们中不少人，家境贫寒。
林怀瑾这时走上台：“许兄说出了实话。这不可耻，可耻的是那些利用我们软肋的人。”
他展开一份《青年学者保障章程》草案：“我和几位同学商议，向林阁老建议：设立‘国家英才保障基金’，凡在格物大学堂成绩优异者，其直系亲属若遇大病、灾祸，可由基金提供无息借款乃至救助。同时，提高项目津贴，让潜心研究者无后顾之忧。”
台下响起掌声。
但角落有人冷笑：“说得轻巧。钱从哪来？国库空虚，新政处处花钱。”
林怀瑾看向那人——是工读生陈志，父亲是老匠户，对新政又爱又疑。
“钱从改革红利中来。”林怀瑾朗声道，“据户部测算，仅青州清丈后，每年可增加田赋十五万两。若全国推行，何止千万？这些钱，取之于民，就该用之于民——建学堂、修水利、保障人才，就是最好的‘用之于民’。”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改革必须成功。若我们因一时困难就动摇，因他人挑拨就怀疑，那才是真正的断送前程。”
许长青忽然站起：“我提议——新政青年会全体成员联署《自强誓书》，公开宣誓：此生所学，只为报国，绝不出卖技术，绝不背叛同道。”
“好！”
“我签！”
热血在年轻人胸中激荡。林怀瑾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想起父亲的话：“热血易凉，制度才持久。”
他悄悄离场，去找石磊——他要参与蒸汽机改良项目，从最脏最累的锅炉清灰做起。
真正的成长，不在高谈阔论，而在油污与铁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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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书房·深夜
顾莲舟在整理林凡从衙门带回的旧档时，发现一份夹在《洪武宝训》注疏中的残页。纸质脆黄，墨迹漫漶，但隐约能辨出内容：
“……永乐三年，有闽商林氏，献海图于三宝太监，助下西洋。后因‘海事案’牵连，举族流放辽东。其幼子怀异术，常言‘海外有铁船无帆自行’，人以为妄。正统年间，此支绝嗣……”
她心跳漏了一拍。林凡原籍福建，常言“海外奇技”，且行事思维与世人迥异……
“看什么这么入神？”林凡推门进来，见她面色有异。
顾莲舟将残页递上：“夫君，这……可与你家世有关？”
林凡快速扫过，眉头微皱：“哪里来的？”
“今日整理旧档，从一批前朝故纸中发现的。”
林凡沉思片刻：“莲舟，此事勿对任何人提起。尤其‘幼子怀异术’‘铁船无帆自行’这些字句……若被有心人利用，会惹大麻烦。”
顾莲舟心领神会：“妾身明白。但这残页出现得蹊跷——为何偏偏夹在你要查阅的典籍中？”
林凡眼神一凛。是丁，这太巧合。
“赵虎！”他唤来暗卫，“查这份残页的来历。谁经手过这批旧档，谁送入府的，一查到底。”
“是。”
顾莲舟轻声道：“夫君，是否有人……在挖你的根？”
林凡握住她的手：“我的根，不在故纸堆里，在这里——”他指向自己的心口，“在安儿、瑜儿身上，在你们身上，在我要建的那个新世界里。”
他语气坚定，但顾莲舟感觉到，他的手很凉。
窗外，夜枭凄厉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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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四地异动
格物大学堂：蒸汽机改良组取得突破——石磊设计出“多管式过热器”，理论测算可提升热效率三成。但试验需要大量精铜，而铜价因“四海货栈案”后严查走私，已暴涨五成。
工部：吴启明在极度焦虑中，做出疯狂决定——他将偷录的石油失败报告、蒸汽机图纸草稿、以及林凡启动“雷电研究”的情报，打包加密，准备送出。但送出前，他偷偷誊抄了一份副本，藏在了母亲留下的佛龛夹层里。
京城茶楼：一段关于“林阁老身世之谜”的说书悄然流传。虽未明指，但“闽商林氏”“幼怀异术”“与海外有缘”等词，暗指之意昭然若揭。程文瑞的门生已开始收集“素材”。
双屿岛：信天翁收到吴启明的情报后，下令：“启动第二阶段——实物破坏。目标：石磊的蒸汽机试验场。不必杀人，但要让他们的‘突破’变成一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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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凡站在自强衙门了望台上，俯瞰京城万家灯火。
四面的压力如蛛网般收紧：技术瓶颈、内部背叛、身世疑云、皇帝病危、西方杀招……
韩文远匆匆上来：“老师，南洋密报：佛朗机国两艘战舰已离港，航向不明。红毛夷的商船队也在集结。”
“来了。”林凡轻声道。
他转身，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传令：”
“一、石磊的蒸汽机试验，移入西山秘密工坊，加三倍守卫。”
“二、通知宸亲王，启动‘禁军暗哨计划’，监控所有进出京城的可疑人员。”
“三、让怀瑾的新政青年会，准备一份《自强成果公示》，列出三年来自强衙门在水利、农具、医药、赈灾方面的实绩——反击谣言，用事实。”
“四、”他顿了顿，“我要见吴启明。”
韩文远一愣：“现在？他可能已经……”
“正因为他可能已经背叛，才要见。”林凡望向工部方向，“我要给他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是当遗臭万年的蛀虫，还是……戴罪立功的暗桩。”
夜风呼啸，吹动他的衣袍。
这场仗，已从明面的改革之争，转入最黑暗的影子里。
而能照亮暗影的，唯有心中那盏不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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