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未尽，一辆青篷马车碾过覆霜的宫道，在凝香殿外的永巷停下。
谢婉宁在婢女的搀扶下艰难下车，裙衫上的血迹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刺目。她刚走到宫门前，就被蕙兰拦住了去路。
“沈夫人请回吧。”蕙兰压低声音，眼中满是担忧，“陛下刚下过严旨，任何人不得打扰娘娘。您这样...只会让娘娘为难。”
“让我见娘娘一面...”谢婉宁声音虚弱却坚定，双膝一软跪在宫砖上，“就一面！”
正当争执间，殿门轻轻开启。沈梦雨披着素白斗篷站在门内，发丝被寒风吹得微微飘动。她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谢婉宁，目光在她染血的裙摆上停留了一瞬。
“蕙兰，让开。”
“娘娘！”蕙兰急道，“陛下那边...”
“我自有主张。”沈梦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上前扶起谢婉宁，触手一片冰凉。
凝香殿内，炭火微弱得几乎驱不散寒意。谢婉宁跪在地上泣诉今早的变故，鲜血不断从裙摆渗出，在地上晕开暗红的痕迹。
“娘娘...求您...”她气息越来越弱，几乎要支撑不住。
沈梦雨静静听着，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当她听到两位兄长被铁链锁走时，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却很快恢复平静。
“蕙兰，送沈夫人回府。”她终于开口，声音冷静得令人心惊。
“娘娘！”谢婉宁不敢置信地抬头，“婉宁可以死在这里，但求您...”
沈梦雨俯身，轻轻为谢婉宁理了理散乱的鬓发，这个动作让谢婉宁愣住了。
“回去等消息。”沈梦雨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告诉母亲，保重身子。”
她站起身，对蕙兰吩咐：“备轿，本宫要去养心殿。”
蕙兰大惊失色：“娘娘！陛下正在气头上，您此时去求情，只怕...”
沈梦雨已经走向殿门，素白斗篷在寒风中扬起一道决绝的弧线：“我知道该怎么做。”
谢婉宁被扶出凝香殿时，最后回头一瞥。只见沈梦雨独自站在殿前，雪花落在她单薄的肩头，那背影挺直如竹，仿佛随时都会被风雪压垮，却又倔强地屹立不倒。
轿子缓缓起行，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沈梦雨端坐轿中，缓缓取下鬓间唯一一支玉簪——那是她及笄时兄长所赠。玉质温润，却冰凉刺骨。
养心殿的灯火在雪夜中越来越近，如同噬人的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养心殿内，炭火正旺，却暖不透沈梦雨冰凉的心。她跪在殿中，听着萧景瑜用最平静的语气，宣判着沈家的命运。
“传朕旨意，”萧景瑜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沈氏一族，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即日起，查封沈家所有商铺、田产，一应财产充入国库。”
沈梦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沈家百年基业，竟要一朝倾覆？
“陛下！”她膝行上前，声音凄厉，“臣妾愿以性命担保，兄长们绝不会...”
“不会什么？”萧景瑜冷笑着打断，将一叠账册摔在她面前，“这些是从你兄长书房搜出的，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他们资助北方叛军的每一笔款项。需要朕一一念给你听吗？”
沈梦雨翻看着账册，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她认得这是大哥的笔迹，那些数目让她心惊。
“还有这些，”萧景瑜又扔下一叠信函，“是你二哥与叛军往来的密信。铁证如山，你还要为他们辩解？”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骚动。内侍监连滚爬爬地进来禀报：“陛下，沈...沈家两位公子带来了。”
只见四个侍卫拖着两个血人走进殿来。沈明远和沈明德浑身是血，衣衫破碎，露出的皮肉没有一处完好。他们被随意扔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两条濒死的鱼。
“大哥！二哥！”沈梦雨扑上前去，却被侍卫死死拦住。
沈明远勉强抬起头，左眼已经肿得睁不开，只能用右眼看向妹妹，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渗出更多鲜血。
“梦...雨...”他气若游丝，“别...别求他...”
沈明德的情况更糟，他趴在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微微起伏的背部证明他还活着。
萧景瑜踱步到两人面前，用靴尖抬起沈明远的下巴：“现在，告诉朕，萧景琰在哪里？”
沈明远啐出一口血水：“不...知...道...”
萧景瑜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却很快化作冷笑：“很好。既然你们不肯说，那就带着这个秘密下地狱吧。”
他转身对侍卫下令：“把他们送回沈府。传朕旨意，即日起查封沈家所有产业，任何人不得接济，违令者斩！”
“陛下！”沈梦雨挣脱侍卫，跪地连连叩头，“求您开恩！兄长们已经这样了，您就饶了他们吧！”
萧景瑜俯视着她，眼神冰冷：“放心，朕不会让他们死得这么痛快。朕要让他们活着，亲眼看着沈家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灭亡的。”
他挥手示意侍卫将人带走。沈明远和沈明德被粗暴地拖出殿外，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当沈家兄弟被送回沈府时，大夫人当场晕厥。谢婉宁强撑着安排大夫救治，却发现沈家所有的药材铺都已被查封，连一味伤药都无处可寻。
与此同时，一队队官兵正在查封沈家名下的所有商铺。绸缎庄、米铺、当铺...一家家被贴上封条，百年家业，一朝倾覆。
夜色渐深，沈府内一片死寂。没有灯火，没有炊烟，只有压抑的哭泣声和伤者痛苦的呻吟，在寒风中飘散。
而在皇宫深处，沈梦雨独自跪在凝香殿的佛前，手中佛珠颗颗碎裂。
殿外，又开始下雪了。
那一日的承天府，天空阴沉，细碎的雪沫随风飘洒。
当官兵沉重的靴声踏破长街的宁静，沈府那两扇镶着铜钉的朱漆大门被粗暴撞开时，府内最后的安宁被彻底粉碎。老管家踉跄上前，尚未开口，冰冷的刀锋已抵住咽喉。
“奉旨查抄！抗命者，杀无赦！”
将领的声音如同这冬日的寒风，没有丝毫温度。一声令下，官兵如潮水般涌入。顷刻间，女眷的惊呼、瓷器的碎裂、箱笼翻倒的巨响交织在一起，将这座承天府首富的宅邸拖入深渊。
大夫人由贴身嬷嬷搀扶着从内院疾步而出，目睹满院狼藉，她身形微晃，却很快稳住。她整理了一下织锦裙袄，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翻箱倒柜的兵士，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
“便是官府查抄，也该有个章程。我沈家是承天府有头有脸的人家，容不得尔等如此践踏！”
她那挺直的脊梁，是沈家财富与地位最后的象征。
然而，这尊严在下一刻被残酷地碾碎。
当沈明远和沈明德被如同丢弃破絮般扔进院中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沈明远满脸血污，浑身遍布鞭痕与烙铁的印记，十指肿胀发黑，显然受过重刑。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沈明德则惨烈得多，双腿虽肿胀青紫，但骨骼似乎尚存一线生机，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渗血，整个人已陷入昏迷。
“远儿…德儿——！”
大夫人那声撕心裂肺的悲鸣，穿透了承天府的云霄。她扑跪在地，双手悬在半空，颤抖着，竟不敢落下。
谢婉宁从内院奔出，看到夫君沈明远的惨状，她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她猛地扶住身旁的廊柱，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硬生生稳住身形。
“嬷嬷！”她强自镇定，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快，派人从后门出去，回我娘家报信！告诉我父亲这里的情形，请他务必相助！”
吩咐完毕，她立即转向那些惊慌失措的忠仆：“先把两位爷小心抬进房里！用最软的褥子！再去烧热水，找些干净的布来！”
然而府中连像样的伤药都找不到，所有的店铺产业已被查封。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位少爷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就在这绝望之际，后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谢家的人冒着风险来了。谢老爷不仅派来了承天府最好的外伤大夫，更带来了足够的银两和药材。
“造孽啊…”老大夫看到两位少爷的伤势，倒吸一口凉气，立即打开药箱，“快，帮老夫把他们衣衫剪开！”
有了药材和银钱打点，府中的慌乱稍稍平息。大夫忙碌了整整一夜，用谢家带来的珍贵药材，仔细为两位少爷清洗伤口、接续筋骨、敷上药膏。
“万幸，万幸。”老大夫疲惫地擦着汗，“两位少爷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明德少爷的腿伤虽重，但未伤及根本，好生调理数月，行走应当无碍。只是明远少爷内伤沉疴，需长期静养，切记不能再受刺激。”
大夫人闻言，紧绷的心弦终于稍松。她看着榻上两个奄奄一息的儿子，又看向满脸疲惫的儿媳和前来雪中送炭的亲家仆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婉宁，代我谢过亲家老爷。这份恩情，沈家永世不忘。”
谢婉宁轻轻摇头，目光落在夫君苍白的脸上：“母亲言重了，我们本就是一家人。”
府门外，官府的封条依旧刺目。但在那高墙之内，凭借谢家及时伸出的援手，沈家终究是在这灭顶之灾中，保住了一丝微弱的生机。只是这往日的承天府首富，如今也只能在断壁残垣中，勉强维系着最后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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