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那只宽厚而有力的手，沉沉地搭在张铭的肩膀上，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张铭的第一反应，是内心的吐槽：“坏了！伯爵大人不会是吃醋了吧？城堡里最重要的两位女士都围着我转，把他这个一家之主晾在了一边，这是要敲打我这个‘外来者’了。”
不过，第一个做出实际反应的，是护“使”心切的吉娜。
她立刻上前一步，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娇嗔，近乎质问地说道：“父亲！您不能责罚张先生！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我们怎么可能找到真凶的线索？他是立了大功的！”
斯宾塞伯爵的目光缓缓从张铭身上，移到自己女儿那张气鼓鼓的脸上，语气平淡却极具穿透力：“哦？你不提这件事，我倒是忘了。是谁，那么大胆，敢私自放走我下令看管的客人？乔治亚娜，是你吧？”
吉娜瞬间语塞。她就像一只被抓了现行的小猫，方才还熊熊燃烧的气焰瞬间熄灭，底气全无，只能心虚地低下了脑袋。
“我的大人，”善良的伯爵夫人卡罗琳，适时地走上前来，用一种温柔而不失智慧的方式为女儿解围，“您就不要为难孩子们了。他们查明了真相，避免了家族被人颠倒黑白，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她的介入，巧妙地将“违规”这个事实，定性为了一件“好心”，并点出了“功劳”所在。
妻子的“帮腔”，让伯爵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抽。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怎么都胳膊肘往外拐？内心那份属于一家之主的威严让他略感不爽，但他涵养极高，瞬间便将这丝情绪压了下去。
“我只是想和这位张先生，单独聊一聊。”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不是要找他算账。”
张铭明白，这场“谈话”无可避免。他适时出声，微笑着对三位女士表示自己没问题，然后便跟着伯爵，走向了城堡二楼一处视野开阔的露台。
吉娜和玛莎的眼中，都流露出一丝担忧。
两人来到露台，凭栏而立，谁都没有先开口。
秋风微凉，带着一丝萧瑟的寒意，吹动着伯爵裁剪得体的衣角，也吹乱了张铭的额发。他们沉默地看着楼下庭院里，卫兵们正将还在昏迷的管家威廉，和他那失魂落魄的儿子斯科特，从大门拖走，身影最终消失在远处的阴影里。
“我没有想到，为这座城堡服务了三十年的人，会做出这种事情。”良久，伯爵突然出声。
“管家先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才犯下大错。”张铭在一旁回答。
“是啊，”伯爵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再精明忠诚的人，也会有自己的软肋。而他那个有些蠢笨的儿子，正是他的弱点。”
“其实，斯科特没有做错什么，他一开始只是想尽自己的职责，保护城堡的安全……”
“但有些事情，不是你‘尽职尽责’就能说得过去的，不是吗？”伯爵出声打断了张铭的话，他转过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你说的独特信息渠道，能证明死在会客厅里的，是假的哈里森——你能确定吗？”
“百分之百。”张铭对自己的“超子”还是很有信心的，“等您的卫兵从城中心回来，您就能知道了。”
伯爵点了点头，没有追问这个“独特的信息渠道”到底是什么。他知道，就算自己问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也绝不会说实话。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仿佛风声都静止了。
伯爵再次开口，声音被秋风吹得有些飘忽：“张先生，我在想。如果今天死在这里的，是真正的东印度公司董事，哈里森。你认为，第一个找上门来，给我制造麻烦的，会是谁？”
他没有直接陈述，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一个测试。
张铭脑中飞速闪过自己储备的那些历史知识，以及现代商业斗争中那些冷酷的逻辑。他沉思片刻，给出了一个让伯爵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会是本地的治安官。第一个到的，应该是东印度公司自己的人，以及……一位他们绝对信得过的、最好的验尸官。”
听到这个答案，伯爵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惊讶。
他深深地看了张铭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赏。他没想到，这个看似不经世事的东方年轻人，竟然能如此精准地看穿现代商业势力干预司法的、最关键的第一步。
“没错，”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张铭的答案，然后才顺着这个话题，用一种过来人的、冰冷的语气，为他揭示了这背后司法泥潭的恐怖，“验尸官和律师。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推动陪审团裁定‘非法杀人’。一旦成功，我的卫兵斯科特会被立刻逮捕，而我，作为城堡的主人，会成为共犯嫌疑人，被传唤至法庭。然后，就是一场无休止的、足以让任何贵族倾家荡产的刑事审判……”
“那么，”伯爵再次发问，“假设，我的家族侥幸撑过了这场官司。你认为，像东印度公司那样的庞然大物，会就此罢休吗？”
此时，天色已渐渐黯淡，最后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地平线消失，露台上的风，变得更大了些，吹在人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一次，张铭更有把握了，回答得也更系统：“当然不会。法律只是他们的武器之一。当它失效时，他们会动用更根本的武器——金钱与权力。冻结您家族在海外殖民地的生意、联合银行催收所有的债务、收买报纸进行旷日持久的舆论攻击、在议会里用各种法案给您使绊子……”
这一次，伯爵的眼中不再只是赞赏，而是多了一丝“激赏”。
“你对他们的手段，了解得……比很多身处局中的蠢货，还要透彻。”他用一种近乎平等的语气，给出了一个残酷的实例，“去年，阿什福德男爵，因为一块牙买加甘蔗种植园的利益得罪了他们。一个月内，他的糖船在印度洋‘遭遇风暴’沉没；家族信赖了百年的银行突然要求全额还款；而《伦敦纪事报》，则连续一个月，用头版讲述他从祖父到孙子的各种‘风流韵事’。他破产了，上个月，吊死在了自己的庄园里。”
在揭示了商业与政治的残酷后，伯爵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沉。他看着远方那片被夜色吞噬的天空，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当一个贵族家族，在司法、商业、政治上都已四面楚歌，名誉扫地，被整个上流社会排斥时，为了换取一线生机，他还能拿出什么，作为最后的、最有价值的筹码？”
这个问题，已经不再是知识的考较，而是一道直抵人心的、血淋-漓的现实题。
张铭沉默了。
他看着伯爵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硬的侧脸，脑海中闪过现代社会中那些被歌颂的、自由纯粹的爱情，闪过吉娜那双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
他无法，也绝不愿意，将那样一个鲜活、热烈的女孩，与冰冷的“筹码”二字联系在一起。
这种跨越时代的价值观冲击，让他对这个世界的残酷，有了远比书本上更深刻的认识。
伯爵缓缓转过头，正视着沉默的张铭，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联姻。用自己子女的婚姻，去换取一个强大盟友的庇护，作为家族苟延残喘的交换。到那时，乔治亚娜，就会成为挽救家族的牺牲品。”
一句话，将之前所有宏大的、冷酷的政治博弈，瞬间拉回到了一个极其私人的、让张铭无法回避的现实面前。
他终于明白了，管家威廉为何会那般疯狂，因为他知道，一旦坦白承认，无论情形如何，他的儿子斯科特，无论对错，都将是第一个被毫不犹豫地抛出去、平息东印度公司一些怒火的牺牲品。
他读懂了这位贵族眼中那份深藏的、冰冷的疲惫。
一阵更冷的夜风吹过露台，将伯爵最后那几个字吹得支离破碎，却又无比清晰地，一字不差地，灌入了张铭的耳中。
张铭突然觉得，这座城市的秋夜，竟是如此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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